呂氏春秋七

我曾在博物館裏看到一只戈頭,上邊刻著“相邦呂不韋造”,這是呂不韋在這個地球上的遺物。其中“相邦”就是相國的意思,後來漢朝人為了避諱劉邦,才把史書上的相邦都改叫相國。

關於相國呂不韋的死,給我們一種普遍的啟示是:做人要紮實厚道,不要投機取巧。

在我們偉大的祖國,善於“養氣”“克儉”和“制欲”的自力更生的傳統人民,總覺得放債和投機,不是件好事情。呂不韋卻正是中國放債投機業的祖宗爺,放出一千斤黃金,回報是十年的萬戶侯,豈不讓人又羨又憤。好在呂不韋投機取巧,終遭報應,萬戶侯轉瞬變成糞土,一杯毒酒結束了這個放債投機家徒勞的一生。活該!

於是,還是不要投機冒險的好。實實在在、有板有眼地生活,一直是中國人的價值觀。孔子也說:“放於利而行,則多怨。”我不懂“放於利而行”是什麽意思,大約是“放債而行”吧。那麽放債就不是聖人之徒,有失忠厚了。總之,不要學呂不韋就是了。

另外,商人也不要作。因為商人們的行徑,是最接近投機和冒險的,是投機冒險家,和呂不韋差不多,都不是聖人之徒。商人即便發財了,名聲也不好,地位也被聖人之徒定的最卑下。商人穿的衣服,按古代憲法規定,只許是素的白色,和哭喪的孝子一個打扮。可能是這個傳統吧,中國也就失去了一種冒險和投機精神。倘若在美國,卻不同,人人都會有一點點兒投機冒險精神。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如果要買一輛奔馳,中國人也許直接付五萬美元,並且認為很酷,很有面子。而美國人則會只付一半,余下的分期付款,省出的兩萬五現金買國債或者炒股,期求在冒險獲利。

這大約真是兩種不同文化了。美國人也許會喜歡呂不韋的精明,但我們還是更喜歡穩妥,不喜歡投機,不喜歡呂不韋,不走投機和冒險的路子。

其實,呂不韋的死,並不關什麽投機和冒險,也就是說,他的倒台並不是冥冥上蒼對他當初投機的一種“報應”。投機並不會必然要死。呂不韋的死,有更深刻的原因:

呂不韋認為,君主不能濫用權力,必須對君權加以限制。這個思想他反復在《呂氏春秋》一書中提出,並且拿出了三種限制君權的辦法。雖然都是好想法,卻處處跟秦王政(後者更喜歡專攬權力)大唱反調。這就是呂不韋必死的原因所在。

第一,《呂氏春秋》書中主張分封制,以空間的分割來限制君權。呂不韋擔心一旦建立一個大帝國,天下成為一家一姓的天下,就會導致君主獨裁。所以他雖然也堅持貫徹秦國一貫的對外兼並擴張政策,但不以建立一個大帝國為最終目的,而是試圖建立一個新的分封制體系,也就是他宣稱的:“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只進攻諸侯中的壞諸侯(“暴”者),把壞諸侯(“暴”者)幹掉,以其土地轉封給賢人,成為新的諸侯。

讓更多的賢者分享政權,以便限制君主的權力,這就避免了帝國獨裁。呂不韋在書中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這就是和帝國專制大唱反調。當然,呂不韋的這個“天下人”,不是指一般所有能喘氣的人,而是指英豪賢能。

其實,呂不韋試圖保留分封制,未必為錯。分封制首先可以如呂不韋所理解的那樣,避免一元獨裁(通過地盤的分割,來限制君權的膨脹)。這符合呂不韋“反獨裁”的思想。同時分封制也有它的現實意義:以當時落後的技術手段,龐大的中國硬要統一成一個大帝國來運轉的話,管理成本一定提高,管理效率卻未必提高。比如,國家版圖過大了,交通手段卻落後,財富和賦稅向中央運輸,勢必造成人力物力的極大浪費。運輸價值一錢的物資給中央,需要耗費幾十個錢的人工和路費。中央所得的甚少,而民間受其毒苦已深。人們飽受毒苦,所以陳勝吳廣帶頭一鬧,也就都跟著鬧了。這是漢朝人對秦帝國滅亡原因之一的總結。

呂不韋在《呂氏春秋》一書中,還認可了第二種限制君權的方法:即以武力限制君權。按照正統觀點,人民拿起武力對付君主,那是犯上作亂,但呂不韋不這麽看。他說,對於愚君,要叫他下崗,以禪讓的辦法避位(所謂“與賢”)。而暴君,下民則可以直接推翻他,所謂“廢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至少能揍他一頓,所謂“行罰不避天子!”。呂不韋謳歌了商湯滅夏、武王伐紂的革命行為。.

第三個限制君權的辦法,呂不韋強調君臣分工。君要“處虛”,“執其要”,把權力下放給大臣,而不能太過分地幹預下屬。臣子是要“忠”,但忠是忠於自己的職事,而不是忠於某個人。顯然,這樣的君臣觀,是從“公天下”和“利於群”的原則出發的,是積極的,有利於國家的,不能簡單理解成呂不韋想奪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