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踐土八

晉文公即位同年,周天子的老窩發生內訌了,給了晉文公以勤王表現的機會。

周襄王的庶弟王子帶,不是個省油的燈,勾結狄人,把周襄王打出了洛陽老窩。晉文公聞訊,采納狐偃建議,把逃跑在外的周襄王救回洛陽,擒殺王子帶,平定周室內亂,頗是露臉。周襄王以其有功,拿出自己的八個城邑賞賜晉文公,位置都在老周的洛陽附近(老周也真豁出血本了)。這八個封邑使晉人獲得了從山西向南跨過黃河以後挺進中原河南省的落腳點,使鄭、衛兩個中原諸侯直接處於晉的威脅之下。

晉文公名利雙收,捂在被窩裏樂了三天。俗話說:Don’t push your luck(不要得寸進尺),晉文公賺了便宜還沒夠,又向老周伸手,要求死後使用“隧禮”——就是死後的墳墓裏修上墓道。當時的墳墓,都是坑穴式的:從地面挖個大坑,把棺材用繩子系下去,再往上填土蓋滿。你看電視上,挖開的夏商周的墳,都是這樣的敞天大坑。人壓在這個大坑裏,住著當然不舒服,一旦死後又復活了,想從土層裏鉆出來都不可能。所以春秋以來出現墓道,就是棺材一側,有地道直通地面,開口於地面某個隱蔽的地方(見圖片)。這樣的話,人復活了,就能順著地道爬上來,地道口隱蔽,盜墓的人也不好發現,不易鉆進去。晉文公就是想要這麽一條地道。

周襄王不同意,周說:“我們大周天子擁有天下,以方圓千裏的土地供養上帝(其實是自奉,說打糧食給上帝吃,其實都塞自己嘴裏。但周天子的職責就是奉養上帝,所以養自己等於養上帝)。方圓千裏的土地以外,其余分封給諸侯掌管。我們再去管理諸侯。我們怎麽管理諸侯呢?靠的就是禮儀。從中央到地方,服飾器物的花紋色彩都代表著尊貴卑賤,一切次序絕對亂不得。變換佩玉就會改變人的步伐(佩帶不同的玉,台步走得不一樣),變換禮儀更怎麽可以。只要我們姓姬的還掌有天下一天,叔父你作為諸侯,死了以後就不能用隧禮(地道)。該怎麽埋就怎麽埋。”

晉文公趕緊閉嘴,出了一身冷汗。禮儀這個東西,確實有用,大周天子要靠禮儀去震懾那些實力越發強悍的諸侯國君們。晉文公也是這樣,他要想鎮得住他在晉國所分封出的實力將不斷積聚的卿大夫家族,也要依靠等級禮儀。所以晉文公不敢再談“請隧”的事了,他維護周天子的禮,也等於在幫自己。分封制是一個金字塔,從天子到諸侯到卿大夫,這個塔越往下走越有實力,有實力的下一層人之所以還能聽上一層的話,全靠了禮儀的維系。大周朝就是依靠禮儀凝固起來的整體,沒了禮儀不堪想象。老周寧可給晉文公土地,也不肯破壞禮儀,就是這個道理。禮儀對於大周朝真是性命攸關啊,特別是當他的軍隊已經孱弱,對維護金字塔秩序幫不上忙的時候。

另外,老周獎賞給晉文公的土地,幹嗎不從別的地方隨便送一點給他呢,不是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嗎,幹嗎非從身邊洛陽寶地裏送呢。這事確實耐人尋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實是他自己吹牛。從前的商王也好,後來的周天子也好,所直接控制的土地,都不是整個天下,而只是都城周圍一個有限的圓圈,直徑區區五百公裏而已(也就是上文周襄王所說的“千裏的土地供奉上帝”)——當然,這個面積隨著歷任商王或者周天子的能力大小而有縮有長。你不要嘲笑這個面積小,其它諸侯的面積還不如這個大呢。所以,商王或者周天子只是相當於“頭等大諸侯”。因為他頭等的大,所以其他的諸侯們都聽他調遣,他扮演著“共主”(就是老大)的角色,依靠禮儀和強悍的軍隊,使天下的諸侯們接受它的指令:給我上貢啊(但不上貢糧食,只上貢特產,比如楚人的苞茅),派兵隨王出征啊,到我這兒定期開會啊。這和後來的皇帝的權威還是不能相比的。皇帝是獨資經營全盤國家,它這則是以頭等大諸侯身份參股經營其它諸侯。

一旦這個“頭等大諸侯”(那一千裏地)自身經營不善,比如遭遇了天災(夏桀就遭了旱災),或者外族侵擾(如周平王被犬戎禍亂),或者自身平庸無能(並不是每任商王、周天子都是雄才大略之主,總有些白薯穿插出現),那麽這個頭等大諸侯就發生蕭條和危機,他自己地盤上的糧食減產了,軍隊也變弱了,他對天下其它諸侯的影響和控制也就減弱了。這就像一群獅子,商王或周天子就是這群獅子中的獅王,當他年富力強的時候,可以統領整個獅群,他一旦得病、衰老或者發生意外(比如出現車禍、滾崖等事件),就再也沒人搭理他了。獅群中更年富力強的獅子就會從中崛起,來取替他的位置。比如,夏王朝最後的夏桀被他統領的獅群中一個叫商湯的獅子取代,商湯傳到商紂王又被他統領的獅群中一個叫周武王的獅子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