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清洗(第5/6頁)

 

胡亥接書,見兄長向他卑微乞憐,心中大悅,同時也難得地起了惻隱之心,乃召趙高,示以公子高之書,道:“朕如此相逼兄弟,毋寧太急乎?”

 

險棋未必都是好棋,關鍵要看對手是誰。公子高很高,趙高更高,早識破公子高此舉乃是置之死地而求生,焉能讓他得逞。趙高於是道:“人臣當憂死而不暇,何急之有!公子高既有意殉葬先帝,陛下理應成全,示天下以孝弟之義。”

 

胡亥大喜,還是趙君想得周全,於是準公子高之書,賜錢十萬以葬。公子高接詔,哭笑不得,萬念俱灰,只能領旨謝恩,懸梁自盡。

 

又有公子將閭兄弟,被囚於內宮,議其罪獨後。胡亥遣使者傳旨公子將閭,道:“公子不臣,罪當死,吏致法焉。”

 

公子將閭不服,大怒道:“闕廷之禮,吾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吾未嘗敢失節也;受命應對,吾未嘗敢失辭也。何謂不臣?願聞罪而死。”

 

使者答道:“臣不得與謀,奉書從事而已。”

 

公子將閭計無所出,仰天大呼天者三,道:“天乎!吾無罪!”兄弟三人相擁流涕,拔劍自殺。

 

到此時為止,嬴政的十八個兒子,公子扶蘇自裁,另有十二位公子戮死於鹹陽,公子高懸梁,公子將閭等兄弟三人自殺,這樣算下來,死得就只剩下胡亥這一棵獨苗了。倘若嬴政地下有知,不知當對此情此景作何感想。他是否會後悔自己統一了天下,害得兒子們沒有了避難的地方?他是否會後悔自己推行郡縣,不封子弟,害得兒子們完全喪失了自衛能力,如同待宰的羔羊?

 

這一番殺戮下來,非但宗室振恐,群臣更是人人自危,以夫人主之子,骨肉之親,猶殺之不惜,而況人臣乎?

 

【6、自神之術】

 

趙高是苦孩子出身,他從一個生在隱宮裏的閹童,最終擺脫了終生貧賤的宿命,直到如今身居帝國郎中令的高位,這一路爬來,其中的艱辛困苦、血淚屈辱,自然可想而知。也虧得趙高記性好,有多少人曾經欺淩過他,有多少人曾經踐踏過他,他全都記得清清楚楚,發誓必有報復的一天,讓他們為了當時那一點短暫的快感,付出最最慘重的代價。

 

太監也是人!

 

賤人也是人!

 

如今的趙高,連蒙氏兄弟都能擺平,更何況是其它那些二三流乃至不入流的角色。趙高之復仇,不限於仇人一身,而是破其家,滅其族,連根鏟除而後快。如此極端的復仇之舉,自然為國法所不容,倘有大臣在胡亥面前就此彈劾,告趙高的狀,人證物證俱在,趙高怕也是無法掩飾過去。

 

趙高有鑒於此,未雨綢繆,說二世道:“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居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

 

胡亥一聽,有道理,於是從此不坐朝廷,不見大臣,常日深居宮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高。

 

趙高為了自保,獻計胡亥,從而成功地將胡亥和大臣隔絕起來,君不見臣,臣也不得見君。這招固然陰險,卻也並不是趙高憑空想出來的,而是其來有自,源遠流長。

 

趙高之計,即韓非所極力提倡的帝王自神之術。在《韓非子》一書中,韓非對此論述甚詳:“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明君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明主其務在周密,是以喜見則德償,怒見則威分,故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見”。

 

在嬴政的有意樹立下,韓非已經成為帝國的理論權威。胡亥少時學習法律決獄,便是以《韓非子》為教材。正因為胡亥熟讀韓非之書,所以當趙高提出此計,他才會欣然采納,信而不疑。

 

主張君主不宜和臣下太過親密,而是要深自隱藏,保持神秘,持此論者,實則遠不止韓非一人。

 

孔子道,“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

 

鬼谷子道,“聖人之制道,在隱與匿。”

 

關尹子道,“吾道如處暗。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明中區事。”

 

概而言之,彼時的政治理念,和今日迥然不同。君主不應親民,而要遠民。為君如為鬼,人所以畏鬼,以其不能見也,鬼如可見,則人不畏矣。惟其如此,方可靜如善刀而藏,動如矢來無向。

 

非獨東方,西人其實也諳此節。在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中,國王亨利四世教導他那吊兒郎當、熱衷和下流人廝混的太子,同樣也是要求他脫離群眾,絕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要讓他們見少而畏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