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見呂不韋(第4/7頁)

 

呂不韋不敢再想下去。他心臟狂跳,渾身發冷,甚至連毒發的劇痛也顧不上感受。他覺得自己被遺棄了,他成了孤兒,獨自面臨此在的死亡和未來的無限。

 

Nobody cares nobody,固然是天地之常理。然而,他可是呂不韋呀!他曾征服過世界,站在權力的巔峰,讓千萬人在他面前瑟瑟發抖。只要他一聲令下,可以鏟平一座山,可以填平一條河。難道,堂堂呂不韋的死亡,也就不過如此而已?

 

祝福孩子,祝福老者,祝福男人和女人,祝福已經死去的和即將誕生的。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誰的都不是。地球是圓的,所以,別以為站在珠峰高頭就有資格扯開破嗓子狂喊“我站在世界之巔”這類狗屁不通的胡話。瞎得意個什麽勁,在地球那頭的人看來,你就在他們屁股底下,低微至塵埃。難道你還不明白?地球圓,是圓得有道理的。推而廣之,地球轉,也是轉得有講究的。

 

大地恥笑著每一個踩踏它的家夥,它說:去你媽的。它在你的腳下大聲地咒罵你。天空,哦,是的,天空,威嚴地罩在每個混蛋和非混蛋的頭上,天空不說話,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天空,無可比擬的沉默。

 

且不問他的死亡對秦國意味著什麽,只問他的死亡對天地意味著什麽。是的,他呂不韋即將死去,一段傳奇即將終結。可是,為什麽不見天地對此有絲毫表示?嘿,你們應該兆示出異常天象,來幾道閃電,響數聲霹靂,或者出現流星,降臨災異,或者山崩,或者海嘯。表現出你們的惋惜,乃至是你們的愉悅。總之,發生些什麽,至少讓我知道你們並非毫不在乎。然而,舉目望去,天空只是安靜、陰沉、冷漠。喔,老天爺,哪怕給我來一陣毛毛雨也好,至少也是你的一份心意。我可是呂不韋呀。

 

夜越發地深,室內一燈如豆,火光柔弱嬌嫩。

 

【5、遺恨】

 

呂不韋深陷大恐懼,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麽,攀附些什麽,和自己一起下沉,去到黑暗的深淵,結伴不歸的旅程。

 

被背叛的憤怒,被拋棄的不甘,因而在呂不韋的心中驟然復活,使他暫時忘卻寒冷,忘卻死神。我有抑郁氣,從來未經吐。欲作大嘆籲向天,穿天作孔恐天怒。然而,該是傾瀉的時候了。此一去,將永不回返,何必還要虛偽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感受,把一切都粉飾得溫情脈脈?

 

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呂不韋可不想也這樣壓抑自己。即使他不能逃脫死亡的親吻,至少,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他有權利對自己真誠,無忌憚地釋放內心。

 

無所謂對錯!不在乎因果!

 

爆發吧,恨!言說吧,心!

 

同為不平則鳴,呂不韋沒有像泰門那樣,惟恐天下不亂地詛咒雅典城內所有的人(注1)。也沒有像約伯那樣,破口咒罵自己的不該出生(注2)。呂不韋的詛咒,只針對著一個可憐的女人——趙姬。

 

當呂不韋打開意識的閘門,他這才意識到,他對趙姬,竟是恨得如此深沉。

 

我將在夜色中沉睡,四周空無一人。然而,親愛的,你怎麽不在我身邊?怎麽不來見我最後一面?多少年來的你我之間,不再有偷情時的激情瘋癲,也早無廝守時的溫馨纏綿。我們純乎是兩個陌生人,隔著一千多公裏的遙遠,隔著這個狗娘養的人世間。我的親愛的,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怎麽不在我身邊?你忘了那些誓言?你忘了那些誓言!潮猶有信,婦人無情。我早該想到,我早該知道。

 

河南和鹹陽基本沒有時差,所以我想此時你應該已經睡下。脫去了繁縟的華服,卸去了厚重的脂粉。在你的呼吸中,只剩蒼老的氣息,再無青春的甜膩。昔日戲言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不用等到一千年之後,只要等你一覺醒來,這世界上就已經沒有了我。你的第一個男人,你的呂郎,將永遠離開你。這樣的場景,可曾在你的夢中出現?即使出現,可能喚醒你那沉睡的心?

 

趙姬,別人視你為太後,可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邯鄲那個被我豢養的賤婢。這由不得你。我可以原諒嫪毐,丫本來就是一種馬。我可以原諒茅焦,長得帥並不是他的錯。我可以原諒嬴政,作為帝王,他有權利鏟除大患,讓自己感覺安心。可我無法原諒你,你一直都是有選擇的。然而,你總是用下半身思考,你的淫欲也總是不能饜足。而我,卻只能忍受你,縱容你,旁觀你。

 

是怎樣惡意的造物,將美麗的容顏和蛇蠍的心臟,同時放在你一人的身上?是我成就了你,是我成就了你們一家。你本只是一個平凡女子。是我,在人群之中,打撈出你,拯救了你。否則,現在的你將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你會和某個庸碌的混球結婚,生幾個蠢得要死的孩子,然後變老變醜,象被榨幹的藥渣,被毫不留情地丟棄,再無人過問。是我,將光輝傾灑於你,將榮華賜予於你。然而,你何曾感恩,何曾報答?鴆毒再毒,又怎毒得過你的絕情,又怎毒得過你的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