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見呂不韋(第3/7頁)

 

噫,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毒酒終歸也是酒。兩杯下肚,呂不韋興致漸高,思維之力越發健旺。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時節,他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一只手拿著糖果,另一只手被父親牽著,走城串鄉。哦,那些純粹的快樂,恍在眼前,卻又如幾萬年般遙遠。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已經到了末路,不能再連累他們。而在目前的局勢之下,他的死,對他們未嘗不是好事。嬴政顧忌的只是他一人而已,他死之後,嬴政就算不寬恕他們,至少也不會再趕盡殺絕。

 

他想到了三千賓客。自從他失勢以來,他便明顯地感到,這三千賓客越來越難以控制。他是他們的主人,卻也是他們的工具。他們不允許他無所作為,他們更不會允許他坐以待斃。如果他們知悉了嬴政的來信,難保他們不挾持他出走六國,從而成為秦國的叛臣;或者強迫他和當年的商鞅一樣,造反作難,結果被株連三族。而這兩種結果,都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也好,猢猻催樹倒,樹倒猢猻散。

 

他想到了自己未盡的政治理想。很遺憾,他熬不到統一中國的那一天了。如今的舞台,屬於嬴政和李斯。然而,天下歸一的種子,畢竟是由他親手撒下。在未來那秋天的田野上,想必是一片豐收景象——整齊排列的金黃谷堆,有人聽鐘晚禱,有人彎腰拾穗。

 

這是他第一次品嘗死亡的滋味,雖然經驗欠缺,但他仍然決定選擇和解。他回憶著生命中那些美妙的片段,作最後的挽留。而最為美妙的片段,卻又總和一個名叫趙姬的女人有關。

 

一陣熟悉的思念,仿佛隨身攜帶的行李,被呂不韋在午夜悄然打開。

 

趙姬,有多少個夜晚,這樣的時間段,我們彼此廝守,不願睡去。兩雙眼睛,甜蜜的凝望,溫暖的投降。那時,你是我最重要的陣地,最堅強的堡壘。而我,一個愚蠢的士兵,以為要贏得無上的榮譽,就必須先將這所有放棄。後來,你心中的火車重新開走,而我卻連臥軌的機會也化為烏有。

 

然而,你我都無法否認,那是一次太刻骨的路過,那是一場太奢侈的揮霍。

 

你的離去,依然在持續,從春日到冬季,從花開到雪雨。我知道,從前再也不能回去。然而,我思念著你。

 

我強迫自己去相信會有奇跡。我必須相信你我的再遇,我必須相信針對彼此的老去。我必須相信,當你回來時,會輕輕地對我說一句:“哦,原來你一直在這裏。”

 

親愛的,我累了,倦了,我已無力再去祈禱,奇跡也永不會發生。我將睡去,把這空曠的人世間留交給你。

 

是誰,在十年後為你打開家門?是誰,在入睡前和你共一盞燈?

 

我將睡去。親愛的,別哭,也別怕,很快就會過去的。或許在多年之後,你偶然經過我的墳塋,如仍有意,請為我歌上這樣一曲: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注:此即《詩經·唐風·葛生》,乃是一首妻子悼念丈夫的詩。)

 

而我,也將在地下感到滿足,覺出欣慰。

 

【4、恐懼】

 

深宅大院,門戶洞開,夜風貫穿,吹卷簾幕。

 

呂不韋再飲一杯,忽覺腹中一陣劇痛。他無言苦笑,毒終於發作了。

 

疼痛從腹中蔓延,向全身擴散。他的身體漸漸沉重,似往地底墜去。死神正在步步逼近,聽,那不容阻擋的腳步聲。咚、咚咚、咚咚咚……

 

刹那間,呂不韋寒毛倒豎。他原以為自己已然勘透生死,有能力平靜地走入永寂。然而,當他真切地意識到,死神的鐮刀即將割入他的咽喉,他卻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這就真的要死了嗎?這一死,就永不再復生了嗎?從此訣別萬物,腐朽為爛泥,化解為烏有?

 

屈原作天問,意在為天地溯本窮源。而呂不韋畏懼的是,天地的終點會在哪裏?天地究竟有多遼闊?時間究竟有多長壽?人類又到底會存活多久?如果有一天人類消亡,宇宙是否便從此陷入死寂?人類的存在,在時間的長河裏,是否短暫得可以忽略不計?如果真是如此,那麽人類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在人類滅亡之後,在所有的生物都毀滅之後,要再過多久,宇宙中才會再次誕生生命?而在誕生的生命之中,會不會再進化出類似於人類的智能物種?他們是否也會和人類一樣可憐?時常地笑,也時常地哭,時常對罵,也時常互毆?他們是否也貪得無厭,喜歡無休止地占有?他們是否也追求虛無的名,爭搶實在的利,喜歡傷害別人,也喜歡傷害自己?他們是否也和人類一樣悲哀?就如同羅素概括過的那樣,人類所有的行為,其實只有兩樁,一是改變物體的位置和形狀,二是讓別人也這麽幹。而曹三又以為,羅素的這段話,再恰當不過地詮釋了易經的易?彼人類和此人類之間的空白,究竟會持續多長?而這段時間之內,宇宙中又會發生些什麽?宇宙有知覺嗎?如果有的話,他會期待著生命的出現,從而讓自己被認識嗎?他在乎自己被認識嗎?他需要自己被認識嗎?而,而……如果連宇宙和時間也都終結了,這世界還剩下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