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見呂不韋(第2/7頁)

 

呂不韋有寵姬衛氏,年輕貌美,妙解歌舞,向來最得呂不韋歡心。衛氏見呂不韋面容陰沉,知道他一定有了什麽煩惱。哄老爺子開心,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任她使盡千般風情,拋出萬種伎倆,呂不韋始終毫無反應,只是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衛氏無奈,只得悻悻回房睡去,便宜周公了。

 

呂不韋獨自呆著,心緒空前狂野。

 

嬴政絕情的來信,等於宣判了他呂不韋在政治上的死刑。

 

然而,他呂不韋對秦國可是立了不世奇功的。他曾是權勢獨握的大秦相國,令六國在他腳下匍匐稱臣;他曾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仲父,讓太後在他身下婉轉呻吟。遷入蜀地,這是流放罪犯才有的待遇,他怎能接受這樣的恥辱!他必須保全自己的尊嚴,拒絕加諸於他的侮辱。

 

是的,他至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呂不韋披衣而起,立於庭院之中。凝望天空,天空真高。聆聽周遭,周遭好靜。嗯,這是五月的一天,一切都是五月該有的味道。

 

五月,唐璜結束了他的初戀,而桂花的花期尚早。

 

階下積露,夜涼如水。呂不韋佇立良久,然後叫醒家僮,命令備下熱水,他要沐浴。

 

家僮們對這個傳說中的老爺子,一向敬如天神。雖說在深更半夜還要沐浴的要求著實有些古怪,卻也不敢多言語,只能乖乖照辦。熱水備妥,家僮又小心問道,“要不要喚醒衛氏,為老爺侍浴?”呂不韋搖搖頭,道,“不用,都下去,老夫欲靜處,任何人不得打擾。”

 

呂不韋泡在熱湯之中,盡力伸展四肢,感受著自己的身體。以前,都由寵姬給他洗澡,他根本用不著自己動手伺候自己。而現在,他緩緩撫摩全身,象是檢閱,又象是道別。他端詳著自己,駭異於自己那醜陋的、類人而非人的形狀。他的身體,早已不再飽滿,肥胖了,松弛了。

 

多年來,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卻無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來,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觀旁覽,尚似全人,解衣一臥,肢體不復相關。

 

作為男人,他的情欲尚存,身體卻已不堪運使。每次情動,如持新雨傘,硬要將那物撐起,真當罪過相。每當此時,他便悲涼地意識到,他已永不再年輕。

 

青春消逝的聲音,就是慢慢陽痿的聲音。

 

呂不韋沐浴完畢,穿上最舒適的熏香衣物。而在這些衣物的庇護之下,他的威嚴和偉岸,看上去依舊不容侵犯。他取出早已藏好的鴆酒,嘴角牽動,苦澀笑道,有些酒,必須一人獨飲。有些路,必須一人獨行。

 

當年,嫪毐謀反被擒之後,一心只求速死。呂不韋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視嫪毐的下賤質地和小家子氣,他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遊刃有余。

 

金黃的酒液,慢慢傾注在金爵之中。呂不韋的手,穩定而平靜。而他舉止之間,更是閑適優雅,雍容有度,象是在款待最尊貴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貴的客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麽不好好享受它的降臨?

 

天空黑得深沉,不見光亮,無有雲彩。呂不韋晃動著手中的金爵,凝眸於酒液蕩起的漣漪,仿佛已先行醉去。

 

哦,鴆,你這如孔雀般美麗的鳥兒,棲於深山幽谷,飛於雲天之上。單看你那五彩的羽毛,飛翔的曼妙,又有誰會相信,你竟能如此的致命,用你那華麗的羽毛,只需輕輕劃過,便能把消愁的美酒變為奪魂的毒藥?也罷,也罷。醉是暫時的死,死是永恒的醉。再沒有比你更好的調酒師了,我正需要來上一杯你調治的美酒。來,鴆,我敬你,為你的美麗,為你的飛翔。

 

【3、傷逝】

 

酒液滑入喉中,馥郁芳香,端的佳釀。呂不韋一邊遙想著酒液在腸胃間的穿行,一邊快速回顧起自己的一生。喔,那是精彩的一生,輝煌的一生,幾乎征服了全世界,俯視過所有人。

 

呂不韋,我跟你說,你是上天選擇過的,你是上天賜福過的。貧賤凡庸的生活,你一天也未曾經歷過。命運以溫柔的手臂擁抱著你,讓你成為人上之人,沉浸於高處的風光和寒冷。你當知足,衷心地感謝,微笑著告別。

 

噫,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然而,你於秦國功勛卓著,最終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不得善終。也許你心中余怒未消,以為自己理應得到更為體面的死亡。但是,用你那生意人的頭腦再仔細想想!你的那些投資,那些功勛,都是已經沉沒的成本。作為一個理性之人,在決策之時,不該將這些沉沒成本計算在內。總之,過去已是過去,何必再慍怒感傷。泰坦尼克號葬身海底,而羅絲也開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