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難得糊塗(第3/7頁)

南朝骨肉殘殺不絕於史的原因,在劉義隆事變時我們探討過。皇族自相殘殺,劉駿是不得已,負疚的感覺一直困擾著他。平定劉誕,攻克廣陵,劉駿出宣陽門,下令左右高呼萬歲。侍中蔡興宗面色嚴肅,一言不發。劉駿問:“卿為何不呼?”蔡興宗正色道:“陛下今日正應涕泣行誅,怎麽能讓大家喊萬歲呢?”劉駿不悅,立刻變了臉色。

蔡興宗與劉誕府官員範義是好友,他奉旨慰勞攻打廣陵的台軍將士時,不顧禁令收殮範義。劉駿聽說後責問道:“卿何敢故觸王憲?”蔡興宗當即頂撞說:“陛下自殺賊,臣自葬故交,何不可之有!”陛下你殺你的賊寇,我葬我的朋友,有什麽不可以的呢?蔡興宗話語尖刻,劉駿當然聽得出話中隱藏的深意,“上有慚色。”

蔡興宗擔著殺頭的風險為好友收屍,劉駿卻置兄弟骨肉親情不顧,大動幹戈,心中又豈能好受,豈能無愧?

劉駿的詩篇便能透露出他淒涼的心境,他有一首“夜聽妓”。“夜聽妓”顧名思義,純享樂之作。南朝多艷情詩,靡靡曼詞,志得意滿,而劉駿的詩顯得清冷感傷。“寒夜起聲管,促席引靈寄。深心屬悲弦,遠情逐流吹。勞襟憑苦辰,誰謂懷忘易?”人們聽樂往往春江秋月,劉駿偏在“寒夜”,“悲弦”、“流吹”、“深心”、“遠情”、“懷忘易”,那是繞不去的哀思悲愁。

除了動用武力維護皇位之外,劉駿無力改變政治現實,一步步向門閥退讓。以至於後人哀嘆“宋之善政,於是乎衰”。

南北朝是江南大開發的時期,漢人對江南的開發有如美國的西部大開發。南朝之前的江南大多土著,三國時的吳國不過沿江一線及重點城市而已。東晉南朝門閥士族在江南瘋狂擴張經濟,“名山大川,往往占固”,“富強者兼嶺而占,貧弱者薪蘇無托,至漁采之地,亦又如茲。”私人封錮山湖,本為朝廷所禁止。因為秦漢以來,一直認為山澤是公共土地。

劉駿下詔按品圈地,承認占地合法,可以說劉駿是在走自由經濟的道路。壟斷經濟的國有與私有,中國自秦漢以來就在討論,著名的有《鹽鐵論》。為增加皇族收入,劉駿縱容皇親國戚在各地設立經營“邸舍”,即現代的銀行,當時的高利貸。據《宋書·沈懷文》中記載,僅會稽一地,“王公妃主,邸舍相望”,“為患遍天下”。

南朝士族享有做官的特權,皇權難以約束。門閥士族按門第流品依次遞補做官,即所謂“平流進取,坐至公卿”,自然對皇權有所輕視。王僧達與路瓊之的故事見證了南朝世族大家與庶族豪門及皇權之間的矛盾。

王僧達出自瑯琊王氏,王導的後代,南朝第一高門。劉駿一登基,封他做尚書右仆射,相當於現在的國務院副總理。王僧達不滿意,“自負才地,謂當時莫及。一二年間,便望宰相。”得不到滿足,便怏怏不得志,心懷怨氣。他與路瓊之發生的故意極為有趣。

路瓊之是劉駿母親路太後的侄孫。路惠男出身卑賤。兄長路慶之(路瓊之的爺爺)曾經做過瑯琊王氏門下的馬車夫。劉駿稱帝,路家一門飛黃騰達。路瓊之官拜黃門郎,家累千金。宅院與王僧達相鄰,路瓊之居處、服裝、器具與皇子不相上下,自以為皇親國戚,滿可以與王僧達平起平坐。

一日,路瓊之一身名牌行頭,坐上豪華的車子,前呼後擁登門造訪王僧達。到王府前,王僧達正要出門打獵,只得換了衣服,勉強接待。路瓊之落座之後,侃侃而言,講得極興奮。王僧達半天無語,只是略帶傲慢地淡淡道:“昔年我家門下有個養馬的仆役叫路慶之,是君何親?”

路瓊之漲紅臉,張口結舌,尷尬可想而知,憤然告辭。王僧達隨即叫過家人,將路瓊之剛剛坐過的床榻扔出去燒掉。東晉南朝士族不與庶族交往、共坐、通婚自是平常,可王僧達當著客人的面將床榻燒掉,著實過分。

路瓊之下不了台,當眾出醜,回去對路太後大倒苦水。路惠男大怒,向劉駿哭泣說:“我尚在人間,就有人欺負我們家,等我死了,路家的人豈不都要去討飯!”劉駿平靜地道:“瓊之年少,無事詣王僧達門,見辱乃其宜耳。僧達貴公子,豈可以此加罪乎?”劉駿說啊,路瓊之年少不懂事,沒事跑到王僧達家裏去,這是自討屈辱。王僧達是貴家公子,怎麽能以此治罪呢?

劉駿的回答可以見證士庶之間不成文的差別,縱是皇親國戚也難比門閥世族。路太後恨得咬牙切齒,發誓道:“我終不與王僧達俱生。”(我絕不和這種人活在一個世界上。)

說歸說,劉駿也感到王僧達做得過分了,但輕藐皇家在當時根本不算罪過。經濟命脈把在士族手中,南朝皇帝如同現今美國總統一樣,行政擺設而已。可人家總統畢竟是民選,皇帝自詡天授君權,任人輕賤,威權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