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國史之獄(第6/7頁)

至於為什麽不順著太子的意思開脫自己,高允沒有對太子說實話,但他私下裏對別人說的一句話,點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我不聽東宮引導,恐怕辜負了翟黑子。”翟黑子欺騙拓跋燾被殺,像這樣的明君不能欺騙。翟黑子用生命證實高允的判斷,高允怎麽可能再犯類似的錯誤。

高允依靠誠實和洞察力逃過拓跋燾制裁,而崔浩在劫難逃,兩位北魏名臣的結局可謂雲泥之別,原因何在?如果說,性格決定命運,那麽,兩人的性格差別在哪裏?北魏的漢化改革路在何方?

伍 百世門閥,富貴成空

拓跋燾召崔浩及編修國史的官員進殿,冷冷地把大臣們羅列的一條條罪狀拋了出來,素來脾氣暴躁的拓跋燾面目猙獰,神色可怖,大發雷霆。機警過人、神機妙算的三朝老臣崔浩面對種種責難恐慌迷惑,身戰股栗,無言以對。

人家的指責哪一條不是事實?著作郎崇欽以下官員伏地流汗,心膽俱裂,面無人色。倒是高允據理陳說,逐一申辯,條理清晰。

拓跋燾見崔浩無話辯解,更加惱怒,狂躁的性子發作,暴怒地吼道:“高允!擬詔!崔浩及宗欽、段承根等編修國史的官員、僮吏皆夷五族!”

高允退下去擬旨,半天不見動靜,拓跋燾一次又一次派人催促。高允猶豫再三,遲遲不肯落筆。他知道,編史的官員連僮吏算上,將有一百二十八人,這些人全部夷滅五族,那可是近萬人!

拓跋燾具有大英雄主義的情懷,看不慣猥猥瑣瑣的人。崔浩朝堂的表現不僅給了攻擊者以口實,一瞬間讓拓跋燾也失去了平常對崔浩的欣賞和好感,竟然遷怒於僮吏和家屬,上萬人被誅殺將成為北魏開國以來第一大案。

高允下定決心,不顧自身安危,轉回殿去,奏道:“崔浩之罪,如果還有其他別的原因,臣不敢多說。僅僅是因為冒犯皇族,其罪不至死。”拓跋燾震怒的情狀可想而知,臉都綠了,命令殿內武士逮捕高允:“把他給我抓起來!抓起來!”

太子拓跋晃跪倒在地,苦苦求情。半晌,拓跋燾怒氣平息,嘆了口氣說道:“沒有此人,另外將有數千口死。”高允與拓跋燾的對抗是一場理智與沖動的較量,最終理智占據上風,這源自高允的智慧、風骨與節氣。崔浩曾經對遊雅品評高允說:“高生豐才博學,一代佳士,所欠缺的是剛毅的風骨和矯矯風節。”高允給人印象,才華玉韞珠藏,外表溫和柔順,說話慢慢騰騰。遊雅和高允四十年的老交情,從來沒見他有過喜怒哀樂之色。所以遊雅對崔浩的品評深以為然。但是,國史一案最終改變了遊雅和群臣對高允的認識。

崔浩的罪責能夠拿到台面上的無非是些編修國史一類的纖微小事。崔浩在拓跋燾沖天震怒斥責之下,恐慌迷惑,聲嘶股栗,說不出話來。宗欽以下的官員們伏地流汗,面無人色,最終淹滅在拓跋燾怒海之中。只有高允辭氣不屈,將一件件事申述得明明白白,有條有理。辭義清辯,音韻高亮,人主為之動容,聽者無不神聳,這難道不是所謂剛毅的風骨嗎!

國史之獄,鮮卑貴族借機報復中原士族。清河崔氏一門,與崔浩有姻親關系的北方豪門範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被滅族。編修國史的一百二十八名大小官員僮吏被斬。鮮血籠罩北中國,文明沖突又一次引發一場空前殘酷的大屠殺。

漫天的風沙淹沒了平城古道,白發皓首的崔浩手握囚車欄杆,頭發蓬松,身板硬硬地挺著,已經從前些日子的驚懼中回過神來。他問心無愧,為了理想獻身是每一個英雄的榮譽。

彌漫山澤的牛羊、堆積如山的財貨,衣則重錦、食則粱肉的榮華富貴已如過眼雲煙。幾十個鮮卑士兵站在囚車上,向崔浩頭上撒尿,嗷嗷呼叫著,尖銳叫聲穿透風沙,路上行人聽得清清楚楚。

人的災難從何而來?來自人與人的矛盾,來自民族與民族的矛盾,來自國家與國家的矛盾。“八王之亂”後,中國社會經歷了一場場的戰爭,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北方人民沒有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拓跋燾一統北方,讓人民再次看到和平曙光。鮮卑貴族缺乏文化,沒有統治經驗,農耕地區的人民要靠漢人管理。崔浩治理國家過於激進,急於將鮮卑人納入中原地區傳統文化體系。中原的土地大多由漢人豪強控制,牧牛放羊的鮮卑等遊牧民族的利益又在何處呢?他忘記了老子的一句名言:“治大國,若烹小鮮。”激進變革只會讓事情變糟,但若沒有“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豪情壯志,人類進步又怎能日新月異。

崔浩事件是野蠻對文明的踐踏,是野蠻人的一場勝利。北魏統治者最終會明白,單靠純樸風氣和勇敢精神,不能構建一個文明有序的社會,國家統治不會長久。充滿諷刺意味的是,幾十年後,崔浩期待的文化大一統的門閥社會在孝文帝手裏得以實現,那時的鮮卑貴族們爭相自詡屬於李陵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