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隱痛:玄武之殤(上)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淩晨。

星光漸逝,殘月將隱。繁華的長安從寧謐香軟的夏夜之夢中幽幽醒轉。晨光熹微中,已經有一些美麗的蛺蝶撲扇著斑斕的羽翼在坊間的花叢中往來穿飛;無數晶瑩的露珠凝結在花間、柳梢、葉脈、草尖,仿佛十萬顆閃亮的珍珠一同點綴著纖塵不染的長安;街肆的酒樓和茶坊也開始陸陸續續卸下緊閉了一夜的門板;京郊的農人推著一車車新鮮的瓜果菜蔬從薄霧中轆轆走來;誰家少婦驀然推開某一扇雕花長窗,席席暖風照舊溫柔地拂過她飄飛的鬢發和慵懶的臉龐。此刻,無論是長安的男人還是女人,通常會興奮地張開雙臂,毫不猶豫地將這個熟悉的早晨攬入懷中,盡情地擁抱這溫馨而醉人的太平時光……

在這樣一個寧靜祥和的大唐早晨,有誰會聞見一股腥膻的氣息已經在太極宮的上空隱隱飄蕩?

在這樣一個寧靜祥和的大唐早晨,富貴、雍容、嫵媚的長安又如何容得下陰謀、殺戮和死亡?

然而,嘚嘚的馬蹄還是響起來了。

刀劍與盔甲的鏗鏘還是響起來了。

這樣的聲音清晰、堅硬、冰冷、不容置疑。它們來自徹夜不眠的秦王府,來自一顆歷經善惡之火煎熬、淬煉並最終澆鑄成形的年輕而滄桑的鋼鐵之心。

嘚嘚馬蹄踏破夏夜殘留的氤氳,驚起了一樹飛鳥。

鎧甲和刀劍的寒光映入它們驚慌的瞳孔,空中的鳥兒拍打著淩亂的翅膀四處逃散。

從秦王府疾馳而出的這隊飛騎裹挾著一股濃重的殺氣直撲玄武門。

玄武門,太極宮的北正門,皇城禁軍的屯駐地,帝國政治中樞的命門。

誰控制了玄武門,誰就控制了太極宮。

誰控制了太極宮,誰就控制了長安。

誰控制了長安,誰就控制了天下。

最先進入我們視野的仍舊是那個英氣逼人、神色冷峻的秦王,和他並轡齊驅的就是即將在兩個月後母儀天下的秦王妃長孫氏,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是秦王府的十個文武將吏。他們是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張公謹、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關於伏兵玄武門的具體人員,《資治通鑒》無載,《舊唐書》的《太宗本紀》和其他各傳記載不一,今從《長孫無忌傳》所載)。在他們後面,是秦王“素所蓄養”的數百名精銳武士。

是日,在玄武門當值的禁軍將領常何早早就在宮門接應,秦王等人到達後,立即進入有利地形埋伏。這個常何是李世民很早就布置在玄武門的一顆棋子。據《常何碑》載:“太宗文皇帝出討東都,以公為左右驍騎……勇邁三軍,聲超七萃……令從隱太子討平河北,又與曹公李(世)勣窮追(徐)圓朗。賊平,留鎮於洧州。六年,奉敕應接趙郡王於蔣州……七年,奉太宗令追入京。賜金刀子一枚,黃金卅挺,令於北門(玄武門)領健兒長上……九年六月四日,令總北門之寄。”

由此可見,常何既追隨過李世民,也曾跟隨太子李建成一同出征,但是到了武德七年便已被李世民暗中納入了自己的陣營,並且被放在了玄武門這個要害部位上。同時被李世民收買的玄武門禁軍將領還有敬君弘、呂世衡等人。

而李建成卻對此一無所知。

他絕沒有想到,在這場遲早會來的巔峰對決中,秦王李世民竟然棋先一著控制了玄武門——控制了這個帝國的政治和軍事中樞。

李建成失算了。

就在李世民伏兵玄武門的同時,後宮的張婕妤十萬火急地趕到東宮,把昨夜探知的秦王密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太子。太子立刻通知了齊王。齊王警覺地說:“應該立刻集結軍隊隨時待命,同時托疾不朝,靜觀其變。”

如果李建成聽從李元吉的建議,那麽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就徹底落空了,而太子和齊王也將就此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然而,李建成太自信了。他以為曾經驍勇強悍的秦王如今已是一只被翦除了翅膀和利爪的蒼鷹,再也無力搏擊長空了。所以,太子對齊王露出了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說:“衛戍部隊都已集結待命,我們大可以放心入朝,關注事態的進展。”

太子的自信和輕敵就此鑄成大錯。

在這個夏日的早晨,他們就這麽策馬走出東宮,從而走向死亡的深淵,走向一個無可逃脫的歷史宿命。

太子一行緩緩行至臨湖殿的時候,內苑的景致看上去依舊美麗安詳,可是李建成的心頭卻忽然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周遭的一切太安靜了,靜得就像一座空山幽谷,靜得讓人頭皮發麻、脊背生寒。李建成說不上這種怪異的寧靜背後是否暗藏殺機,可強烈的不祥之感還是像水上的漣漪一樣迅速在他的胸中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