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孤立的痛苦

夜宴之後,太子和齊王對秦王發起了一波前所未有的強力攻擊。

首先,他們動用了朝中和後宮的所有政治力量,不斷對李淵施加影響,有力地加劇了李淵對李世民更深的猜忌和反感。在所有的離間之詞中,有一個當朝重臣的話似乎一下子就說到了李淵的心坎裏。

這個人就是封德彝。

在太子與秦王的政治博弈中,封德彝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

因為每一方都把他當成自己人。

李世民一直認為他是忠心耿耿的秦王黨,李建成也認為他是不折不扣的太子黨,而高祖也始終將其視為心腹重臣。直到時過境遷後的貞觀初年,也就是這個“所為秘隱,時人莫知”的封德彝死後數年,其生前的真實面目才被唐太宗知悉——原來他一直“潛持兩端,陰附建成”。

在毒酒事件之後,這個八面玲瓏的封德彝一方面勸秦王對太子下手,一方面又勸太子除掉秦王,同時又跟高祖說了這麽一句話:“秦王恃有大勛,不服居太子之下。若不立之,願早為之所!”(《舊唐書·隱太子建成傳》)

這句話的字面意思很簡單:秦王居功自傲,不願屈居太子之下,這一點陛下您也知道,既然您不可能廢黜太子而改立秦王,那就要早做打算。

封德彝很聰明,他沒有明說應該做何打算,但是其潛台詞無非是——早日鏟除秦王,以絕後患。

此刻的李淵不能不受到極大的震動。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封德彝的勸告是有道理的。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遲早有一天,一切都將變得無法收拾。

可問題是——老皇帝下不了這個手。

對於一個年逾六旬、兒孫滿堂的老人而言,還有什麽比一家人和和睦睦更值得珍惜呢?還有什麽比父子之情、天倫之樂更容易讓人產生幸福感呢?

沒有了。

權力固然重要,江山社稷固然重要,可要讓一個老人為了這些東西而犧牲親情甚至親手除掉自己的兒子,那實在是太殘忍了。

所以,盡管封德彝的話切中肯綮,盡管高祖手中的這碗水顫動得越來越厲害了,但是他只能滿懷無奈地把它端下去。

除此之外,李淵什麽也做不了。

所幸老皇帝身邊也不完全是反對秦王的聲音。比如另一個心腹重臣陳叔達就站在秦王這邊。他對高祖說:“秦王有大功於天下,不可黜也。且性剛烈,若加挫抑,恐不勝憂憤,或有不測之疾,陛下悔之何及!”(《資治通鑒》卷一九一)

陳叔達的話讓李淵多少緩解了一些內心的痛苦,也讓他多了一個繼續把水端下去的理由。所以不久後的一天,當齊王李元吉明目張膽地勸老皇帝殺掉秦王時,李淵就毫不客氣地把他頂了回去:“他有定天下之功,而今又沒有什麽明顯的罪狀,你有什麽理由殺他?”

齊王咬牙切齒地說:“當初攻克東都洛陽時,他盤桓逗留,不肯馬上班師,還散發大量金帛樹立私恩,又違抗敕令,不是反叛是什麽?但應速殺,何患無辭!”

李淵閉上了眼睛,一個字也不想再說。

齊王只聽到一個長久的沉默。

老皇帝雖然老了,有時候難免輕信而多疑,可還沒老到李元吉希望的那個程度。

太子陣營的步步緊逼讓秦王府的人惶惶不可終日。

他們感到一根無形的絞索已經套上他們的脖頸,而周遭的空氣也已變得日漸稀薄。

房玄齡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對秦王的大舅子長孫無忌說:“如今結怨已成,一旦禍亂爆發,豈止是府廷血流滿地,簡直是社稷的災難啊!不如勸秦王效法周公(誅殺管、蔡),以拯救家國。生死存亡之機,不容延誤,必須盡早發動。”

長孫無忌說:“我早有此意,只是不敢出口,你今日所說,正合我心,我馬上去跟秦王說。”

當長孫無忌將他們心中的想法向秦王和盤托出後,李世民沉吟了很久。

長孫無忌看見,他原本沉郁冷峻的臉色變得越發凝重。盡管這個年僅二十八歲的年輕妹夫眉宇間依舊英氣逼人,但是長孫無忌還是注意到了,多年的戎馬倥傯已經過早地在秦王臉上刻下了歲月的風霜,而緊隨其後的這場曠日持久、臨深履薄的政治博弈,更是讓他原本清澈的目光變得日益渾濁而灰暗。

許久,長孫無忌聽見秦王用一種低沉而略帶嘶啞的嗓音說:“傳房玄齡。”

房玄齡來到後,迎面就說:“大王功蓋天地,應該繼承帝業。今日之憂危,正是上天賜給的機會,請大王不要再遲疑了!”片刻後,杜如晦也匆匆步入了議事廳。他們異口同聲地勸說秦王——當機立斷,誅殺太子和齊王。

李世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他們臉上,眸中似乎凝聚起一道光芒,可轉瞬之間便又黯然消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