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救與自救

那個人,蕭振瀛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

現在的張自忠不是從前的張自忠,現在的蕭振瀛也不是從前的蕭振瀛。

士別方三日,兩人的距離卻已是如此之大:一個是生死未蔔的罪人,被痛罵和鄙棄包圍的漢奸嫌疑犯,另一個卻是第一戰區總參議,擁有上將軍銜的高級長官。

張自忠更不會忘記的是,在當初驅蕭的過程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驚訝和緊張,慚愧和惶恐,交替出現在張自忠臉上,讓他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好久,才吐出了兩個字:大哥……

曾幾何時,張自忠意氣飛揚,這個稱呼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代之而起的,只是對那一點點現實利益的拼命爭奪!

然而一切終將過去,浮華散盡,能夠留存的還是兄弟手足之情。

這麽久以來,張自忠雖然境遇一落千丈,到了人盡奚落的程度,但從未當著別人的面掉過一滴眼淚,如今卻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抱著蕭振瀛大哭起來:我對不起團體,對不起大哥(指宋哲元)!

蕭振瀛想知道的是,你當初為什麽要去北平。

的確,每個人都想知道,那一直是一個藏在許多人心中的謎。

張自忠提到了一個人,那個出賣29軍的潘毓桂。

潘毓桂當時告訴我,宋哲元已經接受了日本人的所有條件,可是日本人又認為軍隊已不聽從宋的命令,所以要我代替,這樣我才趕到北平,代他控制局勢,但沒想到局勢會演變到那種樣子。

張自忠不能夠啟齒也無法解釋的是,在“被鬼所迷”的情況下,他是否也曾有過取宋自代的念頭。

聽到這裏,聰明如蕭振瀛已經全都明白了。

這是漢奸的陰謀,潘毓桂是什麽東西,他的話你能聽能信嗎?宋哲元從未接受日本人的條件,過錯在你一人身上。

張自忠如夢方醒。自己上了當,卻還替人數錢,何其愚哉。

等清醒過來,錯誤卻已無法挽回,假如當時蕭振瀛在身邊,也許不至於如此糊塗吧。

張自忠痛哭著對蕭振瀛說,我這顆心可對天地日月,現在是百口莫辯,但是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死在戰場之上,用以自白。

這個時候,蕭振瀛一定是暗暗地松了口氣。

張自忠稟性純正,過去受人利用,一時迷途,如今既知錯能改,則一切猶可轉圜。

更重要的是,蕭振瀛了解他這位兄弟的軍事才能,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急需抗倭良將,豈可不為國家惜此人才。

但他同時也知道,張自忠犯的過不是一般的過,事情要想有所轉機,非常之難。

當時即將受到處分的29軍將領一共有兩個,除了張自忠,還有劉汝明。

處分張自忠,緣於丟失平津,處分劉汝明,則是因為後者是張家口失陷的主要責任人。

都是丟城失地,但程度上有很大不同。後來南京政府的處分令上也說得非常明確,張自忠是“放棄責任”,而劉汝明只是“抗戰不力”,因此,劉汝明罪責較輕,最後僅為“撤職留任”。

然而哪怕再難,蕭振瀛也會去做。

他現在沒有別的憑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對兄弟對朋友的一片苦心孤詣以及縱橫捭闔的聰明才智。

趁政府的處分令還沒下達,蕭振瀛急赴南京,以便在那個最重要的人——“蔣委員長”面前為之說情。

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張自忠自己也得想辦法。

雖然蕭振瀛沒有在回憶中提及,但很顯然,從這時候起,他已經開始給張自忠支招了,教他下面如何一步步去做,否則的話,很難想象,本來在交際言辭方面素不擅長的張自忠之後會突然像變了個人一樣,指哪兒打哪兒,而且皆切中要害。

蕭振瀛走後,張自忠即前去求見韓復榘。

這恐怕是蕭振瀛要他去見的第一人,這個人雖然之前已經無情地拒絕了見面請求,但又非見不可。

因為張自忠的事,光靠蕭振瀛自己在蔣介石面前說情是不夠的,內部外圍都還必須有一個強大的遊說聲浪,而最重者,乃在於借助老西北軍的團體人脈。

韓復榘這裏,是一個突破口。

如果把張自忠換成宋哲元,後者在吃了閉門羹後,是無論如何不肯再上門的,就像老西北軍落敗時,他已經走到太原還不願去求閻老西一樣。

張自忠去自然也是硬著頭皮,但即使蕭振瀛不講,他也明白,如今真的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在山東省政府門前報上名姓後,副官即進去通報。照理,這時候張自忠只能在門外等待,然而誰都知道,這種等待將注定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張自忠跟在副官屁股後面就走了進去。

很不禮貌,但沒有辦法。

老遠就聽到韓復榘在屋裏高聲嚷嚷,還是那一套:搞賣國勾當的人,我跟他有什麽話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