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攤牌(一)

如同絕大多數古代都市居民一樣,廣陵人和農人的性格有著很大的不同,他們的性格是時髦和健忘的,這些“浮浪子”就好像朝生暮死的小蟲一般,注意力永遠集中在眼前的那些炫目的東西上,而對於已經過去的和那些在膚淺表象之下的真實,他們卻並不在意。隨著西征大軍的凱旋,不過個把月前發生的那些血腥變故就被廣陵人拋到腦後去了,在運河的兩岸、城門樓上、城內大道的兩旁,隨到處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每一個人都竭力的向前擁擠,看清凱旋隊列中大隊的俘虜,俘獲的鎮南軍戰船,堆積如山的各種戰利品,發出一陣陣嘖嘖的驚嘆聲,到了晚上,他們更是乘著官方解除宵禁,三日金吾不禁慶祝江西大捷的機會,在酒肆裏大吃大喝好慰勞自己白日裏的辛苦,順便也向那些沒有親眼看到凱旋勝景的人們炫耀一下。

“今日運河上那番景象可真是沒話說了!繳獲的戰船光是二十丈以上的就有五十條,五十條呀!”一個黑衣漢子向兩旁的食客們大聲描述著白日運河上的情景,右手叉開五根手指,做手勢強調自己口中的數目,店中的食客發出倒吸涼氣的驚嘆聲。

“嗤!買櫝還珠!”鄰座的一個年輕人冷哼了一聲:他不待那黑衣漢子反駁,徑直站起身來,冷笑道:“你只看到那些船只,卻沒看到那些船上裝的東西,鐘傳執掌鎮南軍近二十年,其精華可都在那些船上。你這個沒眼漢子卻只看到那些船兒,豈不讓人好笑!”

“嗐!這還了得!”鄰近幾座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又轉到這年輕人身上來了,就連那剛被人嘲笑過的黑衣漢子也忘了發火,摸著自己的發髻等待對方的下文,那年輕人此時卻賣起了關子,坐回去不說了。這時眾人卻熬不住,紛紛催促,就連店主也親自溫了一大杯好酒送了口來,那年輕人這才拿下架子,扳著指頭替眾人計算了起來:“那洪州城戶口不下五萬,算一戶家資五十貫吧,這就有兩百五十萬貫;還有鎮南軍昔日一年上貢給朝廷的租庸就有錢八十萬貫,布六十萬段,谷六十萬石,鐘傳少說也有十年沒有向長安上繳賦稅了吧,這些就算只有一半落在大王手中,你們想想有多少?”

如果說剛才那年輕人的話語還只是讓人驚嘆的話,現在他的推算結果已經把近旁的聽眾們給驚嚇的啞口無言了,這陡然的平靜與四周的喧鬧相比起來更加突兀,引得有幾桌人也起身向這邊探頭探腦,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嘩啦!隨著一聲響,眾人轉過頭去,卻是方才那黑衣漢子將手中的一把筷子甩到地上去了,原來他方才聽到那年輕人口中的推算,便掰斷了筷子當算籌,在桌上計算,可他擺了好大一塊桌面,也沒擺出那天文數字的十分之一來,到了最後喪氣的將手中剩余的算籌往地上一扔,嘆道:“天下間竟然有這麽大一筆錢,某家若非聽你說的有根有據,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若是我能分到一小筆就好了。”

“是呀,是呀!”座中響起一陣應和聲,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被說中了心裏話的表情,好不容易這一波感嘆聲平息了下來,才聽到有人問道:“秦都統立下這等大功,也不知道大王會賞他些什麽?”

那年輕人冷哼了一聲:“定然是要上表朝廷,‘中書下平章事’這銜自然是要加的,這樣一來便多了一位相公,洪州那邊一個團練使、制置使什麽的也是跑不脫的,散階什麽的更是不用說了,不過陷名城,覆大軍,這也是應該的!”

在廣陵城中的每一個酒肆幾乎都在發生著類似的事情,可是在廣陵城的心臟吳王府中,氣氛卻是截然不同。雖然明堂上高朋滿座,幾案上珍肴羅列,但每個人面前的盤碗都是滿當當的,幾乎沒有人動一筷子,高踞上座的楊渥臉色慘白,在燭光的映照下仿佛死人一般,兩廂的將吏們都無聲的交換著眼神,仿佛在等待著什麽大事發生一般。

第一個打破僵局的便是徐溫,他舉杯遙敬秦斐,笑道:“秦公此番平定江西,勞苦功高,定會公侯萬代,末將這杯先幹為敬了!”

秦斐笑了笑,應了“不敢,不過是僥幸罷了,古人雲‘三代為將,道家所忌。’老夫半生戎馬,如今還能保全首級,已經是走運到了極點,人生苦短,如同白駒過隙,轉眼即逝,所謂功業不過是等閑事兒。老夫此番回來,便要購良田美宅,飲酒自娛,為子孫計,望大王恩準。”

堂上眾人除了徐溫、張灝等少數幾個事先知悉內情的局內人外,皆大驚失色,當時居上位者無不將兵權看的極重,可謂是“兵權在則人在,兵權去則人亡。”像秦斐立下大功卻交卸兵權,自請致仕之人可以說百中無一,莫非其中還有其他隱情。眾人正驚疑間,聽到上首楊渥的應答聲:“某本欲將西南之事專任秦公,可既然秦公去意已決,也不好強求了,來人,以秦公為上柱國,開府儀比三司,檢校太傅,以善德裏為秦公宅地,錢萬貫,帛五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