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嫌隙

那大夫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回頭一看,躺在錦榻上的楊行密方才還緊閉的雙目已經睜開了,雖然面容枯瘦金紫,可一對眸子卻清醒的很,絕非心神昏亂者所有的。這大夫乃是廣陵城中的名醫,平生見過的臨死之人不知凡幾,他方才診斷楊行密的脈息,便覺得對方脈象浮大而無力,分明是舊病復發,肺腑虛弱,精血枯竭,已經是到了危在旦夕的時候了,身上的痛苦可想而知,此時卻有這等眼神,分明是對自己的生死已經有了覺悟,他本是揚州土著,當年淮南混戰,廣陵被圍八個月,鬥米至千錢,楊行密遣部將以軍糧煮粥相救,活口何止數萬,可謂萬家生佛,他家也是其中之一,如今卻是這等模樣,那大夫不由得鼻頭一酸,跪倒道:“在下無能,大王之症只怕,只怕……”說道這裏,那大夫聲音已經哽咽,泣不成聲了。

史氏見那大夫居然對病人吐露實情,暗自擔憂,可又見丈夫的模樣,心知像楊行密這等人物,只怕心底對自己的病情已經了然,此時發問不過是為了求證一下罷了,便上前走到楊行密身旁,取了兩個錦墊放在丈夫頭下,讓其頭擡得高些,可以平視對方,方便說話。

楊行密感激地看了史氏一眼,才對那大夫問道:“你不必惶恐,我知道你已經盡力而為,只是某家父祖兩代都活不過五十,這是命。只是你可能推斷楊某還有多久壽命?”

那大夫低頭考慮了一會,才擡頭小心答道:“大王若是小心調養,大概還有三個月吧。”

楊行密點了點頭,對那大夫道:“好,只是我的病情不得外泄,你這三個月便在王府之中,診金我自會遣人送至你府上。”

那大夫也是靈醒人,知道這個敏感時候,楊行密的病情牽涉極多,自己一個落不好只怕惹來殺身之禍,留在王府之中,對自家也是一種保護,趕緊連聲稱是。

待到隨從引大夫下去,楊行密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快遣人招周隱來。”

周隱坐在乘輿上,此時天色已黑,宵禁的廣陵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同行衛士整齊的腳步聲回蕩在街道上,仿佛永遠不會結束一般,不時遇到巡邏的弓手,遠遠看到在隊伍前面士卒手中打著的節度府的燈籠,便避讓到道旁下拜,一副次序井然的樣子。

“在天下間還有多少這樣的州縣呢?十座,五十,也許不到五十吧!可元和年間可至少有三百呀!”周隱暗自感慨道:“三十年前,這裏是天下間最繁華的都市,可就因為高駢錯信了一個小人,便將這一切化為灰燼,吳王苦心經營了快二十年才稍微恢復了一點元氣,可誰又知道明天這一切是否會被兵火所吞沒呢?”

“周判官,王府到了。”周隱正慨嘆著,旁邊的信使輕聲稟告道,周隱這才如夢初醒,從乘輿下來,這些日子來,楊行密病重,朱溫卻領大軍進攻壽州,諸般事宜都是身為淮南軍判官的他處置,幾乎都是吃住在王府中,今天稍微空閑一點,才回到府中處理一點家事,可剛剛躺下,王府便有人趕到,說吳王相招,只得立刻起身,暗想莫非是壽州那邊的緊急軍情來了。

那使者引領周隱一路來到楊行密住處,進得屋來,只見楊行密斜倚在榻上,昏黃燭光照在臉上,更顯得枯瘦,床旁侍立的卻是左右牙兵指揮使徐溫與張灝二人,周隱不由得一驚。“難道壽州那邊形勢緊張到了這般地步?竟然連他們兩人都要領兵去了?”

“周判官,今日招你來乃是有一要事需征詢你的意見。”楊行密沉聲說道,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吐字十分清晰:“方才大夫告訴我,楊某時日已經不多,我打算把渥兒馬上從宣州回來。”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楊行密雖然用的是“征詢”這個字眼,可是言語中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讓其子楊渥繼承淮南的基業,為了這個目的,居然連自己死期將近都絲毫不隱諱。周隱並沒有立即作答,思忖了許久方才答道:“大王,司徒性格輕佻,喜飲酒擊球,諸子又尚幼,如與之淮南之位,若以稚子千金,行於道中,不過引盜賊而已,不但不能保住大王基業,反而惹來大禍;廬州刺史劉威,細微時便跟隨大王,必不負王,不若使之權領軍府,待諸子長後以賢者授之,方為完全之策。”

周隱說完後,徐溫,張灝眼神閃動,張灝更是已經按住腰間刀柄,只待楊行密的一聲號令,便要上前斬殺周隱,楊行密卻只是雙目緊閉,閉口不言,好似在思慮什麽極為難以決定的事情。過了半晌,楊行密悠悠的長嘆了一口氣,道:“夜已深矣,老夫困倦的很,周判官請回吧!”

周隱見狀,也不好多言,只得躬身下拜道:“大王且靜養,下官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