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遠行

接著,遲樹德便從昭宗企圖去除宦官,反被宦官勾結外藩李茂貞所劫持說起,一直到最後為朱、氏二人所弑,自己逃出洛陽,一路由襄城流落到廣陵,靠替人作書為生,遲樹德說完後,覺得口渴,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才發現杯中酒水早已冰涼,原來他這一席話說下來,足足耗了一個多時辰,外間天色已經發黑了。

李儼趕緊一面喚來外間店家取來熱水溫酒,一面替遲樹德夾菜,他與這太監往日在長安時也不過是見面點頭的交情,此時卻覺得分外親切,畢竟他這些年來顛沛流離,在廣陵也吃盡了苦頭,如非遇到高奉天、陳允等人接濟,這境地只怕還不如遲樹德,畢竟遲樹德還寫得一手好字,有人身自由,可以四處奔走。他自己雖然名為宣諭使,可實際卻被拘禁在廣陵城中,如囚徒實際並無什麽區別。

這時房間的簾幕揭開,卻是送熱水的小二進來了,兩人都下意識的閉住了嘴,雖然這店家應該不是密探,可兩人的身份尷尬的很,談論的事情也容易惹來禍患,待到小二將酒壺放入熱水桶中,出去之後,李儼方才低聲問道:“那遲公公今後有何打算?”

聽到李儼這般詢問,遲樹德愣住了,過了半晌,方才苦笑道:“還能如何,咱家一個刑余之人,那日在谷水時就該被宣武賊兵縊死,卻苟且逃生,先帝爺棄世時又忍辱不死,不過是想報仇雪恨罷了,如今看來,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說到這裏,遲樹德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嘆道:“便活的一日算上一日罷了。”

李儼見施樹德這般模樣,也不知該如何勸解,畢竟對方是個刑余之人,家族親族早已流散,自身又無法生育,報仇無望,若是自己易地而處,的確也沒有什麽念頭了。

“那李宣諭呢?這些年來你在廣陵,淮南士卒精悍,楊行密與朱溫勢不兩立。為何你不說服吳王討賊?”遲樹德突然想到眼前這人在廣陵多年,想必在楊行密麾下也有個一官半職,心頭不由得生出一絲希望。

聽到遲樹德這般發問,李儼不由得搖頭嘆道:“施公公想差了,楊行密不過拿我當個幌子,又濟得什麽事。再說那楊行密固然與朱溫不和,也不過餓狗爭食罷了。這等人物,不過唯利是圖,與朱溫利益相沖突時,便領兵進擊,若無利害沖突,則各自則弱而食,豈會為了大義而自損。”他這些年來都在廣陵,對楊行密的這一流人物認識的極深,此時不由得發生感慨。

施樹德卻不氣餒,起身問道:“那又如何,天下哪家藩鎮不是如此?這等末世,天下間皆是這等人物,難道還指望孔孟那等聖人降世不成?唐室已衰,非人力所能挽回,咱家倒不恨那朱溫要篡位,便是沒有他,李茂貞、韓建之流也並非善類,只是自古篡位之徒,皆有善待前世,曹魏代漢,文帝言‘天下之珍,吾與山陽公共之!’豈有如朱溫一般胡亂殺戮,縱賊行兇的。”說道這裏,施樹德滿臉都是恨色,的確正如他所言,自三國以來,篡位禪讓早已變成了一門專業技術,從封大國開始,然後是加九錫,上朝不趨,劍履上殿,還要三辭三讓,到最後那些梟雄才能登上那至高無上的皇位,其中牽涉的禮數細節更是繁復無比,絕非一般人能夠搞得明白的,以至於王朝更替頻繁的南朝時有的家族居然主持過幾次禪讓的儀式。雖然那些篡位者搞這個儀式的初衷是為了讓自己的政權更有合理性,和傳說中的三代之治扯上關系,使得權力來源更神聖化,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在一定程度上也保障了舊王朝統治者的生命安全,畢竟篡位者從保護禪讓這個神聖儀式不被破壞這個出發點,也會盡量保證舊王朝統治者的生命,起碼不會那麽赤裸裸的屠殺。篡位者通過體面的方式得到皇權,舊皇帝能夠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這也算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潛規則吧,可是朱溫的行動則粗暴的破壞了這一潛規則,用赤裸裸的暴力屠殺朝臣、宦官,皇子,到最後是天子本人,粗暴的將這一規則踐踏在泥濘裏,這一切讓施樹德對朱溫的仇恨早就超過了一個忠於皇權的太監對篡位者的仇恨,畢竟他也曾熟讀史書,“自古豈有不滅之王朝”的道理還是懂的。

聽了施樹德這番話,李儼訝異地看了對方一眼,眼前這個太監的見識遠遠超過了他印象中宦官的水準,他苦笑了一下,答道:“公公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只是吳王年齒已老,重病纏身,子嗣中又未有賢者,麾下諸將皆強梁,如今自保不暇,哪裏還有工夫去找朱溫的麻煩。”

聽到李儼這番話,施樹德聯想起河東李克用也已老朽,不由得慨嘆道:“老成凋零,余子尚懦,難道天下間便無人能夠收拾朱溫這個魔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