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謀亂(一)

隆冬季節的江南,雖不如朔北那般寒風似刀,鐵衣難著,但滿地裏衰草叢生,白霜片片,看到就覺得一股濕冷入到骨子裏了,別有一番刺骨的寒意。江南運河上行下一支舟師,戰船如墻,拍杆如林,當中一艘最大的打著“呂”字大旗,正是潤州刺史安仁義所遣的先鋒呂方所部。此時已是十二月中旬了,他們十月初便從潤州出發了,可蘇州刺史成及將蘇州外圍諸要點守得極為嚴密,江南運河蘇州段始終都在鎮海軍的控制下。直到十一月中旬淮南將柯厚方才苦戰擊破蘇州水營,呂方方才得以領舟師南下湖州,這時候後邊的安仁義大部早已趕上,這前鋒離中軍也不過十余裏水路,倒有些名不符實了。

呂方站在旗艦船頭,頗有興趣地看著船外的江南景色。昔日在前世他也曾跑到號稱原生態的周莊旅行,可那周莊中旅行者比那居民還多,熙熙攘攘的摩肩擦踵,哪有半份寧靜悠遠的江南小鎮味道,今天倒是可以看個夠了,也不會再有居民過來收門票錢了。

這江南運河本不甚寬,兩岸不過相距十余丈,水清波緩,但自淮南鎮海兩軍剛剛在此歷經苦戰,亦曾幾度一江流赤,兩岸目光可及處幾處殘垣斷壁,之間依稀可見不及掩埋的屍體,兩岸良田,多生衰草,雨晦天瞑,遠處的村落房屋顯得更加殘破。呂方嘆了口氣,這番淮南軍南下勝負不說,這蘇杭兩浙百姓定然是一番大劫,一想起這種亂離日子還要持續五十余年,便覺得口中泛出一股苦澀的味道,口中不禁冒出一句話來:“亂離人不如太平犬,亂離人不如太平犬呀。”

這時旁邊侍立的李銳聽了有些不以為然,笑道:“將軍當日在淮上何等殺伐果斷,今日為何倒心軟了起來,其實這江南百姓日子過的比起中原、淮上的要強多了,雖說稅賦重了點,可畢竟太平多了,聽說宣武、天平、泰寧諸鎮可是無年不戰,無民不兵。”

呂方聽了,轉過身來,嘆道:“勇新呀,安將軍待某親厚,授以一縣之地,又以行軍司馬屬某。汝乃安將軍派來與某同行,有些話也就不客氣了。我們武人身上之衣,腹中之食,皆為百姓汗水所得,吾輩用兵掃平不義,重致太平倒也罷了,若一味吞噬,不顧民生,必為上天所忌。孫儒、秦宗權便是前車之鑒。那朱溫若無張全義為他收聚流民,供應甲杖,哪來今日,你切記切記。”

李銳聽了,口中應了,心裏卻不甚服氣,呂方看了也不再說,畢竟自己口中那套言論在當時都從長安朱雀大街街頭臭到街尾了,全國的藩鎮頭目大半都是手持刀矛的軍閥頭子,那張全義辛辛苦苦去種田也被人笑話的,後來連兒媳婦都被朱溫拖過去玩個痛快,兒子操刀要去砍人,他還扯住說不要忘了朱溫昔日派兵救援自己與河陽圍城中的大恩。估計朱溫雖然感到了他後勤支援的重要性,但對他也不太看得起,否則怎麽沒看到朱溫去玩手下大將葛全周、龐師古的女人。只有這番亂世持續了四五十年,連那些軍頭皇帝都對這種亂世膩透了,想方設法來改變這種連處在統治地位的武人都想改變的社會狀態,自己說的這一套才被天下人所信服,是以宋朝設計出那一套超級繁瑣的文官制度,就是對先前五代藩鎮割據,無日不戰的狀態的一種反動。

乾寧二年十二月底,潤州安仁義舟師抵達湖州,與魏約、徐淑會合,然後於乾寧三年元月大軍南下,直下柳浦,欲渡西陵,與董昌相應。鎮海節度使錢繆遣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都知兵馬使許再思領兵守西陵與之相據,董昌遣其將湯臼守石城,〔會稽志:石城山在山陰縣東北三十裏,處於杭州與今天的紹興的必由之路上。〕袁邠守余姚。江南烽煙四起,楊行密、錢繆、董昌三家之決戰即將拉開序幕。

正當潤州大軍空巢而出,淮南精兵也由揚州南下進取蘇州的時候。呂方的老巢丹陽縣也如同落了春雨後的田地,陰謀和叛亂的幼苗茁壯成長了起來。昔日那些低調的強宗豪右也開始聯絡串聯,甚至違禁半公開的打制兵器,訓練蔭戶。那些在村中擔任三老的退伍老兵也紛紛發現,平日裏那些對自己馴服的百姓,眼中也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陰沉,仿佛在看死人一般。招募民夫修築劉繇城的事情早就停頓下來,數萬丁口的大縣,農閑季節只不過招募來了不到兩百人來,只得將縣城中積存的木材紮了柵欄頂用,倒是平台的入口處的小城修的極為堅固。

朱家村位於丹陽練湖旁,朱氏乃是跟隨孫策南下的濠泗群雄的一分子,本就是有大批兵戶的豪強地主,後來兩晉隋唐雖然逐漸衰頹,不復昔日風光,但數百年來聚族而居,房屋院落連綿竟如一個小鎮一般,在夕陽下仿佛一直沉睡的猛獸,隨時可能躍起傷人。朱家大院中,房屋錯落有致,顯得頗有章法,明倫堂上,十余人分兩排而坐,當中一人身材高大,滿臉都是精明強悍之色,正是朱家族長朱挺之。他站起身拱了拱手,笑道:“諸位今日應邀而來,足見盛情,在下朱某在此先謝過了。”說到這裏,對堂上諸人長揖為禮。堂上諸人紛紛起身還禮,一時間人影錯落,顯得有些雜亂。這時卻聽見一個破鑼般的聲音:“朱兄又何必客氣,你今日請大家前來,所謀必是那幫北方佬的事情了,說實話,那幫家夥橫行霸道,肆無忌憚。我們三吳人早就該聯合起來,和那幫北方佬一點顏色看看了,此事只需朱兄一聲令下,我劉奉唯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