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2頁)

在儒家和法家氣勢兇猛的筆墨大戰中,後者並不否認前者的許多觀點是正確的,它只不過是采取了頑固的現實主義立場。法家並不否認儒家所宣稱的社會發生變異的現實,卻拒絕允許這種變異在法律上打下任何烙印,堅持其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主張。[11]他們承認有聖主良民,但又認為,由於聖主幾千年才出現一個,由於一個國家中真正的良民在總人口中只占少數,因而,有必要制定法律,防止平庸的君主和大多數百姓做錯事。他們關心的是多數人而不是少數人。為了反擊法家,儒家引用了孔子的話:“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12]

儒家認為,組成社會的是人而不是法,因此道德教育是比法律制裁更為基本的東西。“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13]有道德的人通曉倫常,而這又是以親屬之間的那種親密程度為基礎的,關心親屬、關心故舊的人被看作是有德行的人。“子曰:‘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14]而法家則認為,由於法律高於人情,因而君主不能為了親屬、故舊和貴族的緣故更改法律。[15]在法家的心目中,個人感情在治國理政中根本就沒有地位,因為,如果一個人愛其親屬,他便會賞罰不公,一個人愛其朋友,他便會偏私袒護,這樣就會導致混亂。[16]

為了國家的生存,法家將國家利益置於個人利益之上。面對周圍虎視眈眈的鄰國,人們對戰國時期動蕩不安的現實不得不予以正視。理想主義者盡可以發思古之幽情以激發靈感,但是現實主義者卻應該面對當前,制定出嚴厲有效的措施。

封建的秦國采納法家政策並進而於公元前221年征服、統一了全中國以後,儒法之間的鬥爭從抽象王國轉到了現實世界。在這個新王朝,儒家雖然僅僅是一個哲學流派,但卻遭到鎮壓,它被迫僅僅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戰鬥。然而,法家的政策很快就為實踐證明太激進了,超出了人民的承受能力,失勢的貴族與農民於是發動叛亂,秦王朝短命而亡(公元前206年)。盡管它短命而亡,這個王朝已經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任務,建立了為後世各代取法的政治體制結構。漢朝(公元前206—公元220年)的開國皇帝幾乎原封未動地承襲了秦朝的典章制度,其法典基本上是法家式的。[17]因而,盡管法家作為一種思想流派已經失去其顯赫的地位,但是它並未被逐出角鬥場,直到漢武帝時(公元前140—87年),儒家才最終取得獨尊地位,才最終使皇帝貫徹它的思想主張。

儒家在其成為中華帝國占統治地位的思想的奮鬥過程中,被迫接受了已經成為既成事實的法家式政治體制,但是他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圖去力圖改變它。法家的法典擊中了儒家思想的要害,因而成為儒家關注的主要方面。帝國法律的性質基本上是懲罰性的,由兩部分組成——“律”和“例”。“律”,即基本法,是由王朝的開國皇帝制定的,出於“法祖”的觀念,本朝的後代皇帝不得更改之。“例”,即補充法,是對基本法的修訂、擴延和修正,實際上,它不過是繞過不敬祖宗的罪名而采取的一種切實可行的辦法——“律”不得更改,但是可以引申變通。[18]因而,盡管最初的漢律沒有納入儒家的思想信條,但是儒家由於得到了漢武帝的支持,他們得以將其思想信條融化到補充法中去。[19]

儒家從來不反對量刑適當的刑罰,刑罰是道德教化的補充形式這一信念在漢代儒家人物中已經深入人心。[20]這些儒家人物對秦王朝的苛刑暴政記憶猶新,因而他們拒絕將法律的施行擴大到使道德教化降居次要從屬地位的程度。如果一個人行為合於“禮”,那麽就應該給予他特殊關照,刑不及其身。只有那些不肯接受教育、因而被視為畜牲一般的愚民才負有遵守法律、犯罪受罰的義務。由於儒家的倫理原則被廣為接受,它們便比法律權威更受尊崇,儒家的“禮”也就被融入法律條文之中去了。“法律的儒化”這一漸變過程,始於漢代,歷經六朝(220—589年),隋(589—618年),唐(618—907年)達到其充分發展的時代。此後直到近代法律的出現,其間中國的法典很少有根本性的變化。[21]

儒法鬥爭中一個根本的問題是人的作用相對於國家的關系問題。中國的皇帝,比如漢武帝,盡管在許多方面從理論上服膺儒家的學說,然而卻傾向於實行獨裁統治,采納法家“人的終極目的是為國家服務”的觀點。[22]法家從商鞅(死於公元前338年)時代起就強調以法律、功業和能力為內容的一套嚴格標準為依據選拔國家官吏,[23]並嘲諷儒家提出的道德、品質、倫常和文化水平等標準。[24]在一個法家統治的國家裏,商鞅曾規定人們只能從事一種生業,他還特別規定一部分官吏專門接受法律培訓以充當法律的解釋者。[25]他規定,政府官吏應是專家,他們升遷的唯一根據是其政績,“服務於國家本身就是目的”是法家的基本信念。這些觀點遭到了儒家的激烈反駁,他們相信道德原則,相信倫常的重要性,相信人本身就是終極目的。漢武帝死後不久,這兩派觀點之間的爭論在著名的“鹽鐵之爭”中達到高潮。在這場爭論中,法家的堅決支持者、國家鹽鐵專賣的執行者們反對那些攻擊鹽鐵專賣合法性的儒生。然而,爭論的基本問題卻是由法家還是由儒家來控制政府。盡管鹽鐵專賣沒有被取消,儒家還是在整體上取得了勝利,儒家思想逐漸取得了優勢地位。[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