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東與幕(第2/2頁)

曾國藩立即說道:

“本朝君德比較正,或者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吧。”

冷笑著一聲,趙烈文說道:

“君德正,然而國勢隆盛之時,士大夫食君之祿報君之恩已經很多。本朝創業太易,誅戮又太重,奪取天下太過機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

趙烈文的這番話確實非常坦率,他實際上從根本上否定了滿清“得天下”的道德合法性。而且更為致使的是滿清善與惡並不互相掩蓋彌補,何況“天道”已給他們帶來了文治武功的“盛世”作為十分豐厚的報答,因此這些後來君主們的“德澤”並不能抵消清王朝“開國”時的無道,仍不足補償其統治的合法性匱缺。

對趙烈文從滿清得天下的偶然性和殘暴性這兩點否定其統治的合法性的這番言論,曾國藩並未反駁。沉默很久後,他才頗為無奈地說:

“吾日夜望死,憂見宗之隕”。

曾國藩口中的“宗之隕”即指王朝覆滅。此時他曾國藩同樣也預感到清王朝正面臨滅頂之災,即便是沒有粵匪、漢賊恐怕也像趙烈文說的那樣,也難撐五十年。

見曾國藩沉默不語,趙烈文又說道:

“當著老師您,我雖善謔,何至以此為戲。”

這絕不是什麽戲言,在說出這句話之後,趙烈文又繼續說道。

“況且,今時漢公定以江寧,以漢軍之盛,不出數月,江南必可平定,江南平定之時,即是其揮師北伐之日,屆時縱是今上有縱天之能,又焉能阻止?三代以後,論強弱,不論仁暴;論形勢,不論德澤。況且今日漢公盡得民心,縱是今上有中興之能,民心盡失之下,又能如何?”

聽了趙烈文這番議論,對於他用“漢公”稱“朱逆”,用“漢軍”稱“亂賊”,曾國藩並沒有做太多的反應,此時他的心情愈加沉重,不過他對清王朝仍然抱有某種希望:

“本朝乾綱獨攬,亦前世所無。凡奏折事無大小,徑達禦前,毫無壅蔽……今上雖為滿人卻立元‘同治’,與我漢臣同治天下,如此可安天下士民之心,威斷如此,亦罕見矣。”

趙烈文毫不顧及曾國藩的看法,一心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然。清者民心盡失也,氣數已盡矣,明末時如崇禎亦為明君,然氣數盡乎,又焉能阻以天命!若今上真為明君,又豈會獨練洋槍隊,不聞江南事?”

原本曾國藩想用“勤政”“君德厚”“權柄不下移”和現在的皇上奕訢為人聰穎、遇事威斷等等來說服趙烈文,從而希望從他口裏聽到自己所預想的結果,這樣他心裏就會得到一些寬慰,至少是不再那麽焦慮不安。

然而趙烈文完全不這麽認為。他對曾國藩的每一個觀點都持不同看法,或者有所保留。趙烈文的核心論據是“大勢”,或者說是“氣數”。他不僅認為清王朝的“大勢”已去,而且“氣數”也將盡,不會再有什麽希望。處於這種情況之下,即使有“好皇帝”什麽的,都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何況沒有。也就是說,清王朝很快就會走向滅亡,是大勢所趨,是誰也左右不了的。

“難道,大清國,當真,當真沒有希望了嗎?”

曾國藩看著趙烈文,想從他這裏得到一個答案,但趙烈文卻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想。隨後他看著曾國藩不再言語,在反復思索之後,他終於猜到了曾國藩的心思,或許曾國藩不能如張弘範一般成就滅宋般功勞,但是作為讀書人的他,不想身被人於名前加上一個“宋”,或者說“漢”。

無論如何,他都是漢人!

“事情難道真至如此嗎?”

嚴守自己信仰的曾國藩不自覺地發出了這個提問。作為臣子,若是他降了朱宜鋒,到時候皇上對他的知遇之恩,如何報之?

可作為讀書人的他,卻又不得不顧及到自己的身後之名,即便是自己做了滿清的忠臣,身後他人若是於墓碑上加個“漢”字,又當如何?

“老師心中已有答案,又何需問以學生!今時江寧已為南京,老師當以如何?”

“江寧更名南京了?”

驚訝的看著趙烈文,曾國藩急聲問道,話一出口他又搖頭嘆道。

“必是已經更了、已經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