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 心難安

九月十一。三更將過,此時的南昌城與往日一樣,因霄禁路上不見一個行人。

忙了一天的曾國藩終於將堆積如山的文書批閱完畢。走出房門,來到後院。只見星月滿天,萬籟俱寂,心裏頓時有一點寧靜之感。

可實際上他的心底卻掀起一陣陣波瀾,從八月二十九,與長毛決裂之後的漢賊便四處而擊,其不但順長江而下,奪取安慶,進取江寧。

昨天接到從江寧傳來的消息,信中提及,數萬漢賊以水陸兩師合圍江寧,江面上盡是鐵甲巨艦,告江寧城城破也許說在這幾天。

他望著夜空,心裏說:

“他們怎麽能這般就奪下江寧?!”

原本曾國藩覺得義軍應該會在江寧遭遇極大的損失,畢竟江寧城外有炮台多座,洋炮土炮上千門之多,這樣的堅城又豈是人力所能奪?即便是漢賊奪城,恐怕沒有幾個月功夫,不損失上幾萬人,都不一定能拿下來,可是在信中,傳信之人卻不那麽樂觀。

“短則三五日,長則十余日,漢賊必可奪以江寧!”

短則三五日,長則十余日!

於心底默默的念著這句話,曾國藩的眉頭越皺越緊,萬一他們要是打下江寧,福建,到時候江西可就是身陷重圍了,到時候,怎麽辦?

“大人,剛才信使送來江寧來的急信。”

追隨曾國藩多年的荊七手捧著一封信走過來。

“快給我!”

曾國藩心裏一跳,深夜送信來,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事。兵機瞬息萬變,不可預料,難道說江寧已經……

曾國藩的一顆心幾乎懸到喉嚨口。他一反平日剪信口的習慣,一把從荊七手裏搶過信套,用力撕著,手在微微抖動。

信套紙很結實,一次沒撕開,他又撕一次。信箋出來了,是友人的親筆:

“二日正午,漢賊以鐵甲艦之巨炮轟開城墻,攻陷江寧內城,數十萬發匪不戰而降……”

“江寧城破了!江寧城破了!”

曾國藩喃喃念了兩遍,便覺一口痰湧上胸頭,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荊七不知出了什麽事,慌得趕急上前,雙手將曾國藩扶起,平放在竹床上,用冷水打濕毛巾,擦拭臉和手。荊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國藩的手,卻冷冰冰、涼颼颼的。荊七害怕了。

“你到哪裏去?”

荊七剛要出門的時候,曾國藩醒過來了。

“大人,你老醒了。”

荊七頓時欣喜的走到竹床邊。

“大人,剛才把我嚇死了,見你老總不醒,我正要去叫大公子。”

“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沒事。你也去睡覺吧,明天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剛才昏倒的事,聽到了嗎?”

荊七答應一聲,關好房門,到旁邊耳房裏睡覺去了。

曾國藩躺在竹床上,深為自己剛才的失態而懊惱,而此時,他所思所想的只是一個字眼——江寧城破了!

現在該怎麽辦?

長毛完了,這意味著什麽?

曾國藩非常清楚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很快,漢賊就能抽開身來對付他曾國藩,到時候數萬漢賊兵臨城下之時,又如何阻擋他們?

他之所以的沒有喊人,是因為他很清楚,現在已經沒有人能阻擋漢賊了,若大的江寧城,數十萬守軍,一日而下,這是何等的神速,難道,這就是氣數?

身體感覺略微舒服點後,曾國藩再也不願躺在竹床上了,他起來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著跳躍的燈火,不由的浮想聯翩。他想起在湘鄉縣城與羅澤南暢談辦練勇的那個夜晚,想起郭嵩燾、陳敷的預言,想起在母親靈柩旁焚折辭父、墨绖出山時的誓詞,想起在長沙城受到鮑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自然也想起了逃出嶽陽城時倉皇,同樣也想起初來江西困苦,還有想起投水自殺的恥辱,想起那時的沮喪,更想起了皇上的對自己的期許,還有這日日夜夜的緊張,一時百感交集。

曾國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後禁不住潸然淚下。他感到奇怪,這樣一樁原本他覺得有如驚雷的消息,現在真的來到了,為什麽給自己帶來的沖擊,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強烈,雖然傷感占了七八分?

但是隱隱的還有一種感覺,似乎長松一口氣的感覺,甚至還有兩三分欣喜。

這是為何?

曾國藩並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盡管他知道漢賊很快就會兵指南昌,但他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惶恐,只是靜靜的坐在那……

第二天一大早,曾紀澤來到父親房裏請安,曾家已經從湖南搬了出來。見父親如同往日一樣,端坐在書案前,臨摹劉石庵的《清愛堂貼》。在曾紀澤看來,父親寫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學別人的字了。看著父親頭上滲出一層細細汗珠,一向對父親崇拜至極的曾紀澤,此時更增添一番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