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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歡,”托馬斯說道,他一直傾慕這位音樂家的節制感和把握度。

林鳴一聽,開心地笑了:“他的水平非常高,而且,和你一樣,他也是用樂譜的,這有什麽不好?不要不好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我看得出,你最拿手的就是讀譜寫譜。喏,這個給你。”他拿出一大沓七十八轉粗紋唱片,往托馬斯懷裏一放:“拿著,再拿上我的留聲機,回你自己的房間慢慢聽吧。這些都是堪薩斯城國王樂隊演奏的曲目,我們還有二十二天才能到達上海,這點時間足夠你把這些曲子都寫出來了。這樣,你到了以後,至少有點存貨了。”

困境中長大的托馬斯,在這突如其來的善意面前,一時有點手足無措。在他的人生經歷中,他所需要的幫助,可能來自於朋友,可能來自於家庭,但從來沒有可能來自於外人。他囁嚅著說了句:“謝謝你。”

林鳴擺了擺手:“先不要謝我,我把你帶到中國,前途未蔔。現在,那裏已經危如累卵,日本正在步步蠶食。他們要土地,要食物,要我們的勞力。他們已經占領了一部分北方地區,現在正在往南方擴張。全中國的民眾應該團結起來共同對付他們,可是,中國現在有兩股敵對的勢力,恨不得殺死對方,他們是共產黨和國民黨。”

“那我們站在哪一邊?”

“哪邊也不站,讓我告訴你為什麽吧。國民黨和共產黨這兩個黨派,涇渭分明,不共戴天。但是,有一點他們是相通的,那就是都認為爵士樂是個危險元素,是應該禁止的。所以,我怎麽可能站在任何一邊呢?”

“禁止爵士樂?”托馬斯感到很詫異。

“是啊,”林鳴搖著頭說,“我知道,聽上去這也太荒唐了,不可理喻啊。再說了,無論哪一種音樂形式,一個政府怎麽可能禁止得了呢,現在都是收音機的時代了!但是,你聽好,小格林。”他開始對格林用起這個稱呼來了,雖然他自己也就二十八歲,只比格林大了三歲。“等你到了上海以後,日本人會試圖告訴你,我們中國人沒有能力管好自己。他們就是這樣自以為是,蠻不講理。他們覺得我們懶惰,沒有組織性,蠢笨,我們需要他們的照看。他們還會告訴你,是我們自己希望他們來的。”

“我不認為他們會告訴我任何事,我只是個音樂家。”

“反正你就記住,無論他們說什麽,都不要相信。他們最終的目的,無非是想把我們變成他們的奴仆。”他舒展了一下身體,整了整馬褂,接著說:“我快要餓死了,走,我們吃飯去。”

在太平洋上漂蕩了二十多天後,終於,他們在十二月二十日抵達了黃浦江口。輪船順著蜿蜒的江道緩緩前行,站在船上,能看見沿江的一個個碼頭,寒風中,苦力們在沿岸的船塢上來來往往地搬運貨物。他們的輪船在江裏轉了一個彎,突然間,外灘就呈現在了他們眼前。迎面,是一排風格多樣的萬國建築,廊柱高挺軒昂,立面壯觀華麗,高高的尖頂和鐘樓畫出了獨特的天際線。這一排建築的後面,擁擠著低矮、陳舊的房子,大多數的房子都有褐色的磚瓦屋頂。

輪船掛錨了,乘客們排成隊上了擺渡船,然後等待著依次上岸。擺渡船一靠岸,雙腳一踩在地上,能量馬上就從托馬斯的腳底湧上來,這親愛的堅硬的土地啊。他看見外灘的馬路上車水馬龍,擁擠著各種交通工具,人行道上也都是人。他跟在林鳴的身後,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中,他長到這麽大,還沒見到過有這麽多人的地方。剛下船的旅客,在混亂的人群中,都睜大了眼睛,尋找來接應的朋友、親戚或者仆人。他們身前身後,擠來擠去的都是人,他們在人流中吃力地前行。坐了那麽長時間的海輪,頭重腳輕的感覺還沒消退,在推推搡搡的人流中,他們腳步不穩地往馬路邊上走去。

“這裏沒有海關?”托馬斯很驚奇,因為他們直接就上了岸,連身份證都不用出示。

“上海是自由港,”林鳴驕傲地說道,“它向所有人開放。”

走在人行道上,他們的耳朵裏灌進了各種各樣的語言,中國話,外國話,上海話,外地話。他們的身邊,中國男人穿著馬褂,外面罩著棉袍,瘦成竹竿的女人們穿著高領旗袍,圍著華貴的皮毛披肩。人群中,也有穿著印度短上衣和阿拉伯長袍的男人,有些人的臉比他的還黑。突然間,他和身邊的人不是那麽不一樣了,因為在這裏,每個人都不一樣,各種膚色,各種裝束,各種人種。生平第一次,沒有人會帶著異樣的眼神,多看他一眼。就像這會兒,就在這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無論他做什麽都無人理會。走著也好,站著也好,擺弄他那頂帽子也好,沒有人在意他,他也不會去在意別人。對於他來說,這種感覺簡直是太神奇了,他終於可以放松地融入人群,而不用擔心被人另眼相看。兩位臉色蒼白的白種婦女,蹬著高跟鞋,身披羊毛大衣,咚咚咚地在他面前走過,都沒掃他一眼。他感覺到,一絲笑容在他的臉上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