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The Gray Zone 灰色地帶

我們(我們這些生還的人)是否能夠理解,並讓他人理解我們的經歷?我們常說的“理解”,意思等同於“簡化”——如果沒有廣泛而深刻的簡化,我們周圍的世界就會變成無窮無盡、無法定義的一團混沌,讓我們無法指引方向,做出決策。總之,我們被迫將已知的世界概括為一個綱要模型——在進化的過程中,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我們為自己打造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工具。這些工具是人類特有的財富——語言和概念化的思想。

我們也傾向於簡化歷史,但整理歷史事件的內在模式並非總是只有單一而明確的模式,所以不同的歷史學家理解和建構歷史的方法並不相互一致。然而,可能因為我們本是社交動物,那種“我們”和“他們”涇渭分明的需要如此強烈,以至於這種行為模式,這種敵/友二分性,勝過了其他所有模式。通俗歷史以及學校中所教授的歷史,被這種二元論的趨勢所影響,非黑即白,簡單直接——它易於把人類歷史的長河引向沖突,把沖突引向鬥爭——我們和他們,希臘人和斯巴達人,羅馬人和迦太基人。正因為如此,觀賞運動才實現如此成功的流行,如足球、棒球和拳擊:兩隊運動員(或兩名選手)進行對抗,服裝鮮明,易於辨認。而等到比賽結束時,總會有被征服者和勝利者。要是比賽結果是平局,觀眾就會有上當和失望的感覺。在潛意識中,觀眾們或多或少希望有勝者和輸者,從而相應地分出好人和壞人,因為好人必將勝利,否則這世界就要被顛覆了。

對簡化的渴望無可非議,但簡化本身卻並不總是如此。只要你把簡化看作是一種等待檢驗的假設,那麽它就是有用的,但不要錯把簡化等同為現實。大部分歷史和自然現象並不簡單,或者並不像我們希望的那麽簡單。而且,集中營裏的關系網絡也不簡單,不能簡單地概括為迫害者和受害者兩個陣營。當今閱讀(或書寫)集中營歷史的人都會顯露出一種傾向(事實上,一種需要)去區分邪惡和善良,以便去支持其中的一方,好像救世主在審判日的地位——這邊是信徒,那邊是惡棍。年輕人們首先要求明確,直截了當;他們對世界的經驗不足,不喜歡模棱兩可。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期待正像剛剛進入集中營的囚犯一樣,無論青年還是老人,所有的囚犯,除了那些有過類似經歷的人之外,都期待發現一個可怕但可以理解的世界,符合我們自人類遠祖時便內化於心的簡單模型——“我們”在內,敵人在外,有著一條明確定義的地理戰線。

恰恰相反,那些集中營新來的囚犯不可避免地感到震驚。他們所突然墜入的這個世界是可怕的,沒錯,但同樣不可理解,不符合任何簡化模型。敵人在四面八方,也在內部,而“我們”迷失了它的限度;相互對抗的派別不僅是兩個;人們不能發現一條(唯一的)戰線,而是許多,可能無數條混亂的戰線,橫亙在相互之間。進入集中營的人希望至少這些不幸的人能團結起來,但在集中營裏,除非特殊情況,毫無結交盟友的希望。相反,這裏只有成千上萬自我封閉的“單體生物”,而在他們當中,只有無望的隱藏和不斷的掙紮。在進入集中營後的幾個小時內,這個突兀的新發現就變得如此顯而易見。新來的囚犯在尋求盟友時,往往馬上遭致集中的侵犯。現實是如此殘酷,以致立刻導致人們抵抗能力的崩潰。對許多人來說,這是致命的、間接的,甚至直接的——毫無準備下的打擊是難以防衛的。

這種侵犯可以表現為多種方式。別忘了,集中營系統從出現起(同時,納粹主義勢力恰好在德國開始擡頭),其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粉碎敵人的抵抗能力——對於集中營管理者來說,新來的囚犯被視為敵人,不管他身上帶著什麽樣的標簽,必須馬上打倒以免成為組織抵抗的榜樣和源頭。在這件事上,黨衛軍有著非常清楚的認識,從這個角度,必然可以解釋迎接新囚犯的整套“邪惡儀式”,盡管每個集中營的做法大同小異:馬上遭到拳打腳踢,往往是在臉上;伴著真正(或偽裝的)的狂怒,吼出一連串命令;剝光衣服,赤身裸體;剃光頭發;穿上破布制成的囚服。很難說所有這些細節是由專家設計,還是根據經驗安排的完美程序,但它們肯定是有意的,而非隨意為之——因為這就像是一場演出,這是相當顯而易見的。

然而,這套“進入儀式”以及由它所導致的道德崩潰,多多少少是由集中營世界的其他組成部分——普通囚犯和特權囚犯——所煽動的。一個新來者很少被接納,我並不是說作為朋友,而僅僅是作為普通難友;在大多數情況下,那些老資格(三四個月就算是老資格了,徹底轉變是非常快的!)表現出激怒,甚至敵意。人們嫉妒“新來的”(德語稱為“Zugang”,人們應該注意到,在德語中,這是一個抽象的管理名詞,意味著“進入”、“進來”),因為他似乎仍舊帶著一點家的味道。這是一種荒唐的嫉妒,因為事實上,進入集中營的頭幾天所遭受的痛苦要遠遠大於以後的日子。在集中營裏,隨著歲月流逝,囚犯不僅適應了環境,也積累了經驗,從而能為自己打造一個庇護所。但在第一天,他被人們取笑,成為各種殘忍惡作劇的對象,就像所有團體對待“新人”或“菜鳥”一樣,或像原始人類加入部落所舉行的儀式——無疑,在集中營裏存在著退化,引導人們歸於原始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