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1942年這個關鍵的年頭,關於納粹進行種族滅絕的消息開始流傳開來。雖然只是些模糊的只言片語,但這些消息相互印證,勾勒出一場大規模屠殺的輪廓。面對著如此窮兇極惡的殘忍,如此錯綜復雜的動機,如此罪大惡極的罪行,人們往往難以相信它們的真實性。有意思的是,這些罪犯早已料到了公眾們的質疑:許多幸存者,如西蒙·維森塔爾(Simon Wiesenthal)在他的著作《劊子手就在我們中間》(The Murderers Are Among Us)結尾處回憶黨衛軍喜歡用嘲笑的口吻訓誡囚犯:

不管這場戰爭如何結束,我們都已經贏得了對你們的戰爭。你們沒人能活下來作證,就算有人能幸存,世界也不會相信他的話。歷史學家們可能會懷疑、討論和研究這些問題,但他們無法定論,因為我們會毀掉所有證據,連同你們一起。即使留下一些證據,即使你們有人能活下來,人們也會說,你們講述的事情太可怕了,讓人無法相信——他們會說這是盟軍的誇大宣傳。他們會相信我們。而我們會否認一切,包括你們。集中營的歷史將由我們來書寫。

非常奇怪,出於絕望,同樣的想法(“即使我們把這些事情講出去,人們也不會相信我們”)也會以夢魘的形式出現在囚犯們的腦海中。幾乎所有的囚犯,在他們的口述或回憶錄中,都會記得在集中營常做的一個夢。夢的內容大同小異——他們回到家,帶著熱情和寬慰,向所愛的人講述自己遭受的苦難。但對方不相信,甚至不傾聽他們的講述。在最典型(也是最殘酷)的夢中,對方會默默轉身離開。我們將再次討論這個話題。而在這裏,我想強調的是——無論受害者,還是迫害者,都怎樣深刻地意識到集中營所發生的滔天罪行是多麽讓人難以置信。在此我們還要補充的是,這些罪行不僅發生在集中營裏,也發生在猶太人隔離區,發生在東部戰線後方,在警察局中,在精神病院裏。

幸運的是,歷史並沒有像受害者所擔心的(也是納粹所希望的)方式發展。即使最完美的組織也有弱點。而希特勒的德國,尤其在崩潰前的幾個月中,遠遠不是一台完美的機器。大量關於大屠殺的物證被銷毀,或者多多少少巧妙地嘗試去銷毀證據:在1944年秋天,納粹炸毀了奧斯維辛集中營(Auschwiz)的毒氣室和焚屍爐,但廢墟仍然在那裏。不管納粹的追隨者們如何歪曲事實,他們都難以借助千奇百怪的假設為它們提出合理的用途。華沙猶太人隔離區,在1943年春天那場著名的起義後被夷為平地。但多虧眾多戰士(他們既是戰士,又是歷史學家——他們自己的歷史學家)的非凡努力,證據被保留下來——在瓦礫堆中,常常在數米之下,或被偷運出高墻之外。使其他歷史學家後來能夠重新發現這些證據,從而了解隔離區內每天的生活和死亡。在戰爭最後的日子裏,所有集中營档案都被燒毀了。這真是無法彌補的損失。甚至直到今天,人們還在爭論,受害者的人數是四百萬、六百萬,還是八百萬——但仍以百萬為單位。在納粹修建起的一座座巨大的焚屍爐前,無數遇難者的屍體,被蓄意殺害的,在苦難和疾病中殉難的,可能成為大屠殺證據的,都必須以某種方式消失。最初的措施,可怖到讓人難以啟齒,是把屍體,成千上萬的屍體,草草地堆積埋葬在巨大的萬人坑中。這樣的措施得以實施,尤其是在特雷布林卡(Treblinka)和其他小型集中營,在德軍侵略蘇聯的途中。這是一種野獸般漫不經心的臨時措施。那時德軍在各條戰線節節獲勝,最終的勝利似乎指日可待。他們可以在勝利後再決定怎麽辦——畢竟,勝利者可以主宰一切,甚至連歷史真相都可以隨意書寫。無論如何,可以為萬人坑詭辯,可以讓它們消失,也可以把黑鍋扣到蘇聯人頭上(在這方面,蘇聯人在卡廷慘案中證明並不比德國人差多少)。但是,在斯大林格勒戰役後,德國人改變了主意——最好馬上銷毀所有證據。集中營的囚犯們被迫挖出那些可憐的遺骸,堆在空地的柴堆上燒成灰燼,似乎人們完全不會注意到這些反常的大規模行動。

隨後,黨衛軍指揮機構和安全部門殫精竭慮以確保消滅所有證人。這正是(難以有其他解釋)他們在1945年1月間,草菅人命而喪心病狂地轉移集中營囚犯的用意所在——隨著囚犯被轉移,納粹集中營的歷史也得以篡改:麥達內克(Maidanek)的幸存者到奧斯維辛,奧斯維辛的囚犯到布痕瓦爾德(Buchenwald)和毛特豪森(Mauthausen),布痕瓦爾德的囚犯到貝爾根-貝爾森(Bergen-Belsen),拉文斯布呂克(Ravensbrück)的女犯們到什未林(Schwerin)。總之,當德國人在東西兩線頻頻敗退之時,他們必須攫走每個迎向解放的囚犯,再一次轉移向德國的核心地帶。納粹並不在乎囚犯們可能在轉移途中倒斃,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講述自己的遭遇。事實上,從作為政治恐怖的核心,到成為死亡工廠,再(或者同時)成為巨大的、不斷更新奴工苦力的勞動營,集中營已經對行將滅亡的德國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因為它們本身包含著集中營的秘密——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犯罪。了解大屠殺真相的犯人們,德語稱為“Gebeimnisträger”,組成了仍然植根於集中營的幽靈軍團,必須加以處理。已經被拆毀的滅絕營,也是非常重要的證據,不得不向德國內地轉移。這些決定,一方面是荒唐地希望減少不斷逼近的前線對集中營的威脅,繼續把這些“幽靈”困鎖在集中營內,進一步壓榨他們的工作能力,另一方面是惡毒地希望如《出埃及記》般行軍的苦難折磨會減少他們的人數。而事實上,他們的人數的確驚人地減少了,可一些囚犯靠著運氣和體力活了下來,成為大屠殺的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