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幸存者的記憶和見證

徐賁

《被淹沒和被拯救的》是普裏莫·萊維的最後一部著作,一共收入了八篇文章。萊維從1975年便開始寫作此書,到完成共歷時10年。1984年此書出版時,正當拒絕承認猶太人大屠殺的歷史修正主義在歐洲泛起,此書起到的駁斥作用使它格外受到各界讀者的重視。萊維最初的寫作動機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大屠殺記憶變得越來越模糊(就像今天中國的“反右”和“文革”一樣),他必須站出來作見證。1970年代中期為止,萊維已經在大約140所學校做過關於大屠殺的講話。在與年輕人的接觸中他發現,在他們眼裏,二戰和二戰期間發生的駭人聽聞的極權罪行早已成為過去,是再也不會發生的事情了。這些年輕人不但不了解奧斯維辛,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了解奧斯維辛。災難見證因此對他們有特殊的教育意義,“青年一代必須傾聽我們的述說:因為我們集體性地見證了一個至關重要、意料不到的事件,而至關重要正是因為意料不到,任何人都沒有預見到這一事件的發生。它的發生違背了所有的預言……它可能發生,它可能發生在任何角落。”(238)萊維要提醒世人,尤其是青年人,納粹造成的災難是發生在不久以前的過去,他記錄的不是古代史,也不是像基督教殉道者那樣的傳說歷史,而是與今天人類息息相關的人道災難歷史,記憶和見證這樣的歷史是為防止在未來再發生同樣的人道災難。

一、灰色地帶中的人性

在《被淹沒和被拯救的》之前,萊維的許多著作已經使他贏得了大屠殺幸存者記憶代言人的聲譽,但是,他對記憶和知識,對他自己作為一個見證者的正當性都抱有懷疑。他說,集中營的歷史幾乎沒有例外是由像我這樣的人書寫的,我們並沒有沉淪到底,那些沉淪到底的都沒有能夠回來。(9)這種沉痛而帶有諷刺意味的感覺是萊維見證和回憶的主調,它直接包含在《被淹沒和被拯救的》這個題目之中,這個題目也是萊維《活在奧斯維辛》(也以《如果這是一個人》為題,1947年)第九章的標題。原來的書題是I sommersi e i salvati。“i sommersi”一語來自但丁《煉獄》第20章第3節,是一個比喻的說法,指的是那些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已死去,因此沉淪到地獄底部的蕓蕓眾生。萊維用這個說法來指那些去到另一個世界,而終於沒有再能回來向人世間報告的人們,這裏又有《聖經·舊約·約伯書》裏的意思。那些再也沒有回來的人們便是萊維在集中營中的難友,他們死了,再也沒有機會回到人間來作見證,“他們是規則,而我們是例外。”(83)

不僅如此,消失於災難的殺戮,再也回不來的人們,往往是最好的。而那些得救的、存活下來的,少數是因為幸運,而大多數則是因為他們最能適應已經非人化了的惡劣環境,因此是人類中最糟糕的,“那些最糟的人幸存下來: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帶’的合作者、密探們。這並非一定之規(集中營裏沒有一定的規律,人類的行為同樣也沒有),盡管如此,這仍然是一個規律”。(82)萊維在《活在奧斯維辛》裏說,15萬底層囚犯存活下來的只有數百人,活下來的主要是醫生、裁縫、鞋匠、樂師、廚子、年輕英俊的同性戀者、集中營主管們的朋友和隨從。萊維也是一個幸存者,至於他自己,他說,“我感到無辜,沒錯,因為我也是‘被拯救者’中的一員,所以通過我的眼睛(還有其他人的眼睛)永遠尋覓一個為自己辯解的理由。最糟的人幸存下來,也就是說,那些最適應環境的人;而那些最優秀的人都死了。”(82)

萊維通過他自己和其他受害人的眼睛來觀察集中營的灰色世界,見證給他帶來令他困惑、痛苦、始終無法釋懷的感覺,那就是,一方面,他需要從他的見證得到一些普遍的結論(以便對後人有所幫助),而另一方面,他所記憶和需要分析的現象和現實太復雜、太曖昧,一不小心就會陷入簡單化的黑白兩分“成見”,丟失那種本是“灰色”的真實。因此,“理解”成為見證似乎難以達到的目標,而“交流”既是試圖解決這個問題,卻又加深了這個問題,使它變得更加困難。在《被淹沒和被拯救的》的所有文章中,都有兩個同時存在的萊維,一個萊維在害怕自己不能被讀者充分理解,而另一個萊維則在堅持與他們交流,他在本書《交流》一章中說,“我從來不喜歡‘無法溝通’這個詞”,但是他又說,“從交流的角度(事實上,無法交流的角度)上,我們幸存者有著一個特殊的經驗”。(91)《被淹沒和被拯救的》所傳遞的正是這樣一種幾乎無法交流而又必須交流的特殊經驗。傳遞任何過去的其他人道或極權災難的特殊經驗,也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