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沒給文三兒留下什麽印象,他沒幾天就把徐金戈這個人給忘了。文三兒屬於那種生活在混沌中的人,車行裏的老夥計們都說文三兒是屬耗子的,撂爪就忘。

文三兒只是在一個月後遇見了陸中庸,從陸中庸的嘴裏才知道,那天晚上磚塔胡同41號出了大事,兩個日本人被殺,犬養平齋受了重傷。事後日本憲兵把那一帶都戒嚴了,還在全城展開了大搜捕,至少抓了一百多個嫌疑犯。據陸中庸說,犬養平齋是經過搶救才保住的性命,而姓徐的兇手卻神秘地失蹤了。巧的是那天晚上珠市口也發生槍擊事件,日軍12聯隊的兩個士兵和一個中國警察中彈身亡,兇手也沒有抓到,這兩起事件之間有沒有聯系還不清楚。

陸中庸嘆氣道:“這姓徐的不仗義呀,我陸中庸拿他當朋友,誰知他卻是重慶派來的殺手,差點兒把我也擱進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幸虧日本人對我還是比較信任的,不然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呀。”

文三兒心說,你他媽活該!誰讓你給日本人當狗?但表面上,他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徐爺還欠著我的車錢呢,陸爺,這下我找誰要去?”

陸中庸幸災樂禍地回答:“文三兒,我教你個法子,找日本憲兵隊要……”

文三兒再看見徐金戈時,已經是一九四五年的十月份,那時戰爭已在八月十五日結束了。據那來順說,本來日本人還能掙巴兩下,誰知美國大鼻子可不論秧子,照著日本國“咣”“咣”就是倆大號“麻雷子”,炸得日本天皇當時就尿了褲子,還沒緩過勁來,老毛子又來拉便宜手,在東北幾天就把滿洲國給滅了,這回日本天皇可真扛不住了,沒二話,立馬認栽。咱蔣委員長本來想就勢滅了日本國,後來一看日本天皇認了,蔣委員長心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家都認了,咱中國人也不能沒結沒完不是?算啦,饒了這幫孫子吧。

文三兒可並不同意蔣委員長的觀點,他有自己的道理,原先日本人橫的時候咱惹不起,就先忍著,現如今日本人了,該輪到咱收拾日本人了,就不能輕饒了這些小鬼子,欺負了咱中國人八年了,現在跟沒事兒人似的想走,門兒也沒有。

抗戰勝利的消息使文三兒興奮了好幾天,他幾乎不敢相信,如此兇悍的小鬼子怎麽一下子就投降了。這些小鬼子也很奇怪,一旦投降了,一個個的比貓還溫順,見了中國人就不停地鞠躬,文三兒記得當年路過日本兵哨卡時,中國人若是不向日本兵鞠躬很可能就被捅一刀,如今風水又轉回來了,這感覺簡直太好了。

文三兒每次在街上遇見日本人時,都要故意停下車,雙臂抱在胸前,兩腿叉開,好好享受一下受人尊重的滋味,這種事也上癮,要是哪個日本人沒向他鞠躬,而是一低頭就過去了,文三兒就會勃然大怒,這小子怎麽這麽不懂規矩?有人下沒人養的東西,見了文爺不鞠躬,還反了他啦。這時文三兒必定要追上去踹他一腳。

後來,文三兒的膽子又大了一些,脾氣也跟著見長,他在人力車的踏墊下藏了一根短棍,在街上遇見日本人二話不說抽棍就打,不管他是僑民還是軍人。有一次文三兒在珠市口碰見一個日本兵,這小子就像耗子一樣溜著墻根兒走路,文三兒從踏墊下抽出短棍追了上去,照著日本兵的後腰就是一棍,那家夥連頭也不敢回,只是捂著腰像狗一樣拼命逃竄,這時旁邊看熱鬧的老少爺們兒都叫起好來,文三兒忽然覺得自己很有些英雄氣概,他一手叉腰,一手用短棍指著日本人的背影吼道:“小鬼子,別再讓文爺碰見你,見一次打一次。”

這時有個挑剃頭挑子的剃頭匠也手癢了,他連忙卸挑子抽扁擔,準備助文三兒一臂之力,等他手忙腳亂抽出扁擔時,那日本人早跑遠了。

剃頭匠埋怨眾人:“你們倒是截住小鬼子啊,咱爺們兒還沒出手呢,這下可好,跑啦!這不是拱咱爺們兒火嗎?”

文三兒很江湖地朝剃頭匠一抱拳:“兄弟,就不勞您出手啦,這小鬼子還沒三塊豆腐幹高,咱一人打他仨都有富余。”

剃頭匠也抱拳回禮:“老哥是條漢子,剃頭不剃?咱免費。”

“免啦,後會有期。”文三兒把短棍放回原處。

國民政府的先遣部隊已經開進了北平,聽說準備把日本人分批遣返回國。文三兒對此很不滿意,逢人便說,甭讓這幫孫子走,都走了,文爺我手癢癢了怎麽辦?

國民政府的接收大員們也一批一批地出現在街上,他們進城時坐的是美式吉普車,才幾天工夫,官員們的座車全換了,別克、奧斯汀、菲亞特……北平城成了萬國汽車博覽會,什麽牌子的汽車都有,看來接收逆產是件很愜意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