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一三四八年春天,梅爾辛似乎從一個夢魘中醒來,卻記不大清是怎麽回事了。他感到驚懼與虛弱。他睜開眼,看到的是明亮的陽光透過半開的百葉窗形成的一條條光柱照亮的房間。他看到了高高的天花板、白墻和紅瓦。空氣很溫和。現實緩緩地回歸了。他是在佛羅倫薩家中的臥室裏。他一直在生病。

最初回想到的是他身患的疾病。開始是皰疹,黑紫色的膿包出現在他胸口上,繼而在兩條胳膊上,隨即是全身。不久之後,就在腋下發展成腫塊。他發燒,在床上遍身汗濕,扭著被子折騰。他嘔吐,咯血。他當時覺得就要死了。最糟不過的是口渴難忍,恨不得張著嘴一下子紮進阿爾諾河裏。

他不是唯一患病的人。數萬名意大利人都患上了這種瘟疫。在他的建築工地上半數的工人都不見了,他家中的仆人大半也是一樣的遭遇。幾乎所有患病的人都不出五天就死了。他們都把這叫大死症。

可是他還活著。

他病中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像是作出了一項重大決定,但他記不清了。他集中精力苦苦思索,可越想,記憶就越含混,直到全部消失。

他在床上坐了起來。一時之間他感到四肢無力,頭暈目眩。他穿著一件幹凈的亞麻睡衣,他想不出是誰給他穿上的。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了身。

他的住宅有四層,外面還有一個院子,是他自己設計和建造的。住宅的外立面是平的,而不是傳統的突出的樓層,其建築特色是圓形窗拱和傳統立柱。鄰居們都稱之為小型宮殿。這還是七年前的事。好幾位生意興隆的佛羅倫薩商人請他為他們建這種小型宮殿,他在這裏的生涯就此起步。

佛羅倫薩是個共和國,沒有親王或公爵統治,而是由一夥爭吵不休的商人家族的精英來治理。城市裏有幾千名織工,但賺錢的卻是商人。他們花錢建造大型住宅,成為年輕有為的建築師興旺發達的理想之地。

他來到臥室門口叫他的妻子。“西爾維婭!你在哪兒?”時過九年,如今他自然講的是托斯卡納的方言。

這時他才想起來,西爾維婭也病了。他們那個三歲的女兒也未能幸免。她名叫勞拉,不過都按她那孩童式的發音,叫她洛拉。他的心被一陣恐懼揪住了。西爾維婭還活著嗎?洛拉呢?

家裏靜靜的。他突然意識到,城裏整個都是一片死寂。陽光斜射進房間的角度告訴他已經是正上午了。他該聽到城裏小販的叫賣聲,馬蹄的嘚嘚聲,木制車輪的隆隆聲和無數人喃喃說話的背景聲——可是什麽聲音都沒有。

他走上樓去。由於身體虛弱,他使一點力就氣喘籲籲。他推開嬰兒室的門。房間裏空蕩蕩的。他驚出一身冷汗。這裏有洛拉的小床、一個裝她衣物的小櫃櫥、一盒子玩具、一張小桌和兩把小椅子。隨後他聽到一聲響動。洛拉就在角落裏,身著一件幹凈的衣裙,坐在地板上玩一個有活動腿的小木馬。梅爾辛發出了悶聲悶氣的舒心的叫喊。她聽到了他的聲音,擡頭看著。“爸爸。”她平靜地叫了一聲。

梅爾辛把她舉起來,抱在懷裏。“你活著。”他用英語說。

隔壁房間傳來響聲,瑪麗亞走了進來。她是洛拉的保姆,五十多歲,頭發灰白。“老爺!”她說,“你起來啦——好些了嗎?”

“你的女主人在哪兒?”他問。

瑪麗亞的臉沉了下來。“對不起,老爺,”她說,“太太死了。”

洛拉說:“媽媽走了。”

梅爾辛如同挨了一擊似的驚住了。他一陣暈眩,趕緊把洛拉交給瑪麗亞。他緩慢又小心地轉過身,走出了房間,然後下樓,來到主層。他盯著那張長桌,幾把空椅子,地板上的毯子和墻上的圖畫。看著像是別人的家。

他站在一幅聖母馬利亞及其母親的畫像前。意大利畫家比英格蘭或其他地方的畫家出色,這位畫家把西爾維婭的面貌賦予了聖安娜。她是個驕傲的美人兒,有著無瑕的橄欖色皮膚和高貴的五官,但畫家觀察到了那雙高傲的棕色眼睛中隱忍著的性欲。

西爾維婭不在人世了,這簡直不可思議。他回想起她苗條的身材,記憶起他如何一次次地驚嘆她的完美的乳房。他曾經如此貼胸交股過的那個軀體,如今卻在一處地下了。當他想象著的時候,終於淚水盈眶,難過得抽泣了起來。

她的墳墓在哪裏?他在悲痛中想著。他記起在佛羅倫薩已經停止了葬禮:人們都不敢離家出門了。他們幹脆把屍體拖出門外,拋在街上。城裏的盜賊、乞丐和醉漢開始從事一種新職業,他們被叫作擡屍人,他們收取昂貴的費用把屍體擡走,扔到群墓中。梅爾辛可能永遠無法曉得西爾維婭躺在何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