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梅爾辛和來自佛羅倫薩和盧卡的十來個商人搭伴,離開了意大利。他們從熱那亞乘船駛抵法蘭西的古老港口馬賽。他們從那裏走陸路到達阿維尼翁,那是歐洲最奢侈的教廷的近四十多年來在位教皇的家鄉——也是梅爾辛所知的最小的城市。他們在那裏跟上了一大群教士和返回北方的朝聖者,一路同行。

人人都結隊而行,而且隊伍越大越好。商人們都攜帶著現金和貴重的貿易商品,而且還有武裝人員保護,抵禦不法之徒。他們很高興路上有伴:教士的袍服和朝聖者的徽記可以阻止強盜,哪怕像梅爾辛這樣的普通旅客也增加了人數,壯大了聲勢。

梅爾辛已經將他的大部分財產托付給佛羅倫薩的卡羅利家族。他們在英格蘭的家人會給他付現金。卡羅利一家一直經營這種國際匯兌,實際上,梅爾辛九年前就利用他們的服務把他的一小筆財產從王橋轉到了佛羅倫薩。他也同樣清楚,這一體系並非萬無一失——這樣的家族有時會破產,尤其在他們把錢貸給國王和親王這類不可信的人的時候。所以他把一大筆佛羅倫薩金幣縫進了內衣。

洛拉一路上很高興。由於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小孩子,大家都對她倍加關照。白天長時間騎行在馬背上,梅爾辛讓她坐在他身前,他用兩手握著韁繩,雙臂護著她挺安全的。他給她唱歌,反復背誦童謠,講故事,還講沿途看到的東西——樹啦,磨坊啦,橋啦,教堂啦。他說的這些,她大概有一半不明白,但他的話音就讓她始終高高興興。

他從來沒有和女兒一起度過這麽多時間。父女倆整天,每天,一周接一周地形影不離。他希望這樣的親熱可以部分彌補她的喪母之痛。這對他當然也一樣:要是沒有女兒,他會萬分孤獨的。她不再提起媽媽了,可時不時地會摟住他的脖子,無助地貼著他,像是生怕他離開。

只有當他站在巴黎市外六十英裏處沙特爾那座宏偉的大教堂前的時候,才感到怨悔。大教堂的西端有兩座高塔。北邊的一座尚未完工,但南邊的那座足有三百五十英尺高。這勾起他曾經立志要修造這樣的建築物的宏願。在王橋,他不大可能實現那個抱負了。

他在巴黎盤桓了兩個星期。瘟疫還沒傳到這裏,他很舒心地觀察著一座大城市的日常生活:人們走來走去,交易買賣,而不是門階上躺著死屍的那種空蕩蕩的街道。他的精神振奮起來了,只有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拋在身後的佛羅倫薩,曾經多麽可怕地打擊了他。他觀看著巴黎的大教堂和宮殿,對感興趣的地方畫出細部的草圖。他有一個小筆記本,是用意大利剛剛普及的新型材料——紙訂起來的。

離開巴黎後,他搭上了返回瑟堡的一家貴族。人們聽到洛拉說話,都以為梅爾辛是意大利人呢,而他也沒糾正他們,因為在法蘭西北部,人們對英格蘭人懷著深仇大恨。跟隨著那家貴族及其扈從,梅爾辛悠然地穿過諾曼底:洛拉坐在他懷裏,一根韁繩牽著跟在後面的馱馬,東張西望著差不多兩年前愛德華國王入侵後幸存的教堂和修道院。

他本來可以走得快些的,但他告訴自己,他在充分利用這可能不會再有的機會,觀察各色各樣的建築。然而,當他捫心自問時,就不得不承認,他對到達王橋後可能見到的情況惴惴不安。

他要回家去見凱瑞絲,但她或許與他九年前撇下的那個凱瑞絲已經判若兩人了。她在身心兩方面都會變化的。一些修女因為生活中唯一的歡樂就是食物而長出一身肥肉。凱瑞絲則更有可能由於迷戀於自我克制而餓著自己,變得精瘦了。不過如今她可能入了宗教的道,成天祈禱,並為想象中的罪孽自鞭。說不定她已不在人世了呢。

這些都是他最發狂的夢魘。在他的內心裏,他知道她不會胖得不像樣或迷戀於宗教。而如果她死了,他也會聽到的,她父親埃德蒙去世,他就聽說了嘛。她還會是那個同樣的凱瑞絲,小巧勻稱,敏銳聰慧,有條有理,堅定不移。但他認真關注的是,她會怎樣接待他。時隔九年之後,她會對他有什麽感覺呢?由於她的過去已經遙遠得不值一提,就像,比如說吧,他對格麗塞爾達一樣,從而對他無動於衷呢?或許她仍然在內心深處渴盼著他呢?他想不清楚,這也正是他焦慮的真正原因。

他們渡海到達樸次茅斯,並和一隊商旅同行。他們在穆德福德渡口脫離了那夥人——那夥人去了夏陵,而梅爾辛和洛拉則騎馬涉過淺河,踏上了王橋的大路。梅爾辛心感遺憾,因為看不到去王橋的路上有印跡。他不知道有多少商人由於沒認識到王橋更近而直奔夏陵了。

那是夏季一個和暖的日子,當他們到看得見目的地的地方時,太陽曬著大地。他看到的第一個東西便是大教堂的塔尖高聳於樹上。梅爾辛心想,至少那塔還沒倒:埃爾弗裏克的修復維持了十一年。遺憾的是,從穆德福德路口看不到那座塔——這可會使來王橋鎮的人數大不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