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35頁)

爹的劍已經出鞘,舉在手裏防衛著。那個醜男人舉劍劈下,兩把劍鋒相撞,發出敲鐘一般的聲音。菲利普和一切小男孩一樣,認為自己的父親是不可能戰敗的。這時他才看清真相,爹因為失血過多而虛弱了。當兩劍相撞時,他的劍垂了下去;而那個進攻的人把劍稍稍一舉就又迅速地劈了下來。那劍正砍到爹寬肩膀上肌肉粗壯的頸根上,菲利普看到鋒利的劍刃割進他父親的身體,開始尖叫起來。那個醜男人抽回胳膊,再往前一捅,劍尖就刺進了爹的肚子。

菲利普嚇呆了,他擡頭看著他母親。他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遇時,另一個士兵,就是那個大胡子,剛剛把她打倒。她摔倒在菲利普的腳邊,頭上的傷口不停地往外流血。那大胡子把劍顛倒過來攥著,劍尖朝下;兩手握著,高高舉起,簡直就像人要捅自己的姿勢,然後狠狠往下戳去。劍尖插入媽的胸口時,骨頭碎裂的聲音痛人心肺。劍鋒刺進去很深;深到(即使在當時,菲利普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根本看不清了,他還是注意到了)已經透過她的後背,插進了地裏,像釘子似的把她釘在地上。

菲利普發瘋似地又去看他父親。他看到父親肚子上還插著那醜男人的劍,向前蹣跚了幾步噴出一大口血。刺殺他的那人後退著,猛拽手中的劍,想從父親的肚子中拔出劍來,爹又邁了一步,和他對峙著。那醜男人狂叫一聲,把劍在爹的肚子裏亂攪。這次總算拔出來了。爹撲倒在地,兩手去捂破開的肚子,像是要堵住傷口。菲利普總以為人的體內多少是實心的,這時看到那些難看的臟器、腸管從父親的肚子裏翻出來,又惡心又費解。那個人高舉著劍,劍尖朝下,在爹的身子上方,和那個大胡子對付媽媽的姿勢一樣,然後用同樣的方式戳下了最後一劍。

兩個英格蘭人對視著,菲利普沒想到,他們的臉上居然露出放松的表情。他倆一起轉過來看著菲利普和弗朗西斯。一個點了下頭,另一個聳了聳肩,菲利普明白,他們打算用利劍把他們兄弟倆開膛,全都殺死,當他意識到那該有多疼時,恐懼在體內沸騰了,直到覺得腦袋就要裂了。

胡子濺滿血的人迅速彎下腰,抓住弗朗西斯的一只腳踝,提了起來。他倒提著孩子,讓他懸在半空,小男孩尖叫著媽媽,他還不懂得她已經死了。那個醜男人把劍從爸的身上拔出來,臂部後收,準備一劍刺穿弗朗西斯的心臟。

那一下沒有刺下去。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把兩個家夥驚呆了。尖叫聲停止了,菲利普才明白,原來是他自己發出的。他往門口瞧去,看見修道院院長彼得,身穿家紡長袍,站在那裏,眼中露出上帝的神譴,手裏握著一個木制十字架,像是一把劍。

當菲利普在夢魘中又看到那天的情景,在黑夜中冒著冷汗,狂呼濫叫地驚醒時,他總能使自己平靜下來,最後放寬心重新入睡,辦法就是回憶一下那天最後的場面:一個沒有武器、手拿十字架的人把驚叫和創傷掃開了。

彼得院長說話了。菲利普聽不懂他用的語言——當然是英語——但意思卻是清楚的,因為那兩個家夥滿面羞慚,大胡子相當輕柔地放下了弗朗西斯。那位修士一邊說著,一邊信心十足地大步走進屋裏。那兩名士兵往後退了一步,簡直像是怕他——他們手持長劍,身穿盔甲,而他只是握著十字架,穿著羊毛長袍!他轉身背對著那兩個士兵,那是一種蔑視他們的姿態,彎下腰對菲利普說話。他的聲音平淡無奇。

“你叫什麽名字?”

“菲利普。”

“啊,對,我想起來了。你弟弟叫什麽?”

“弗朗西斯。”

“不錯。”院長看著地上兩具流著血的屍體,“那是你媽,對嗎?”

“對,”菲利普說,當他指著他父親被開膛破肚的屍體時,感到身上掠過一陣恐怖,他說,“那是我爹!”

“我知道,”修士安慰著他說,“你不該再尖叫了,你要回答我的問題。你懂得他們已經死了嗎?”

“我不知道,”菲利普難過地說,他明白動物死了是怎麽回事,可這種事怎麽會發生在媽和爹身上呢?

彼得院長說:“就像是睡著了。”

“可是他們的眼睛是睜著的!”菲利普大聲說。

“噓,那我們最好還是給他們合上吧。”

“好的,”菲利普說。他覺得似乎這樣會消除掉什麽。

彼得院長站起身,用手拉著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領著他們走到他們父親的屍體旁邊。他跪下去,用他的手握住菲利普的右手。“我來教你怎麽做,”他說。他拉著菲利普的手湊向他父親的面孔,但菲利普害怕起來,不敢碰他的父親,因為屍體看起來很怪,蒼白、松弛,還有嚇人的傷口,他立刻抽回了手。然後他憂慮地望著彼得院長——一個沒人敢違抗他的人——但院長並沒有對他生氣。“來,”他輕柔地說,又拉住了菲利普的手。這次菲利普沒有退縮。修士用拇指和食指捏著菲利普的食指。去碰他父親的眼皮,向下蓋上那雙瞪得駭人的眼珠。然後,院長松開菲利普的手,說:“合上他的另一只眼睛。”這次菲利普不用人幫忙,自己伸出手去,碰到他父親的眼皮,合上了。這時他感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