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35頁)

要是這句話出自別人之口,也許菲利普不會脫口反對;可這是彼得說的,於是菲利普就連忙發話了——從此他的生活就大不一樣了。“我們不打算把他送給一個養母,”他斬釘截鐵地說,“這孩子是上帝恩賜的。”他的目光掃遍周圍所有的人。修士們睜大眼睛,回望著他,玩味著他的這番話。“我們要親自照顧他,”他接著說,“我們要喂養他,教育他,按上帝的方式把他撫育成人。然後,等他長大以後,他自己就成為一個修士,這樣,我們就把他還給上帝了。”

四下是一片茫然的寂靜。

這時彼得憤憤地說:“這是不可能的!修士不能撫育嬰兒!”

菲利普和他弟弟相視一笑,共同想起了一段往事。菲利普重新開口時,他的聲音中壓著往事的重負。“不可能?不,彼得。相反,我敢說這事辦得到,我弟弟也有這種把握。我們從經歷中知道這一點。是吧,弗朗西斯?”

就在如今菲利普認為是末日的那一天,他父親負傷回家。

菲利普是第一個看到他的:騎馬沿著迤邐的山側小路,來到北威爾士的山中茅屋。六歲的菲利普跑出去迎接他,還和往常一樣;但這一次爹沒把他的小男孩甩上他身前的馬鞍。他騎得很慢,在鞍上東倒西歪,用右手拽著韁繩,左臂受了傷垂著。他面色蒼白,衣服上濺滿血點。菲利普又好奇又害怕,因為他還從來沒見過他父親露出虛弱的樣子。

爹說:“叫你媽來。”

他們扶他進屋後,媽撕下了他的襯衫。菲利普嚇壞了:他一向節儉的母親心甘情願地撕毀了好好的衣服,實在比鮮血更讓他震驚。“現在別為我擔心了,”爹說,但平日裏他那大嗓門已經虛弱得像是低聲嘀咕,而且媽也沒有理睬——這又令人震驚,因為素來他的話就是法律。“別管我,叫大夥兒都起來,到修道院去,”他說,“該死的英格蘭人馬上就要來了。”山頂上有一座帶教堂的修道院,菲利普不明白,今天又不是禮拜天,幹嗎要到那兒去。媽說:“要是你再流血,你就哪也去不了了。”格溫姑姑說,她要敲響警鐘,跟著就出去了。

多年以後,當菲利普想起隨後發生的事情時,他才明白,當時大家都把他和他四歲的弟弟弗朗西斯忘記了,沒人想著要把他們帶到修道院的安全地方。大人們都想著自己的孩子,而且以為菲利普和弗朗西斯和他們的父母在一起,不會出事;可是爹失血過多,奄奄一息,媽又忙著救護爹,結果,英格蘭人把他們四個人全都抓住了。

菲利普小小年紀,他的生活經歷還沒有給他提供任何心理準備,就只看見兩名武裝士兵把門踢開,沖進了只有一間屋的房子。換一種場合,這兩個士兵絕不會讓人害怕,因為他們是那種又高大又蠢笨的大人,他們嘲弄老婦人,取笑猶太人,半夜都能在酒館外面打架的。可是如今(菲利普多年以後終於能夠客觀地看待那天的事情時才明白)那兩個年輕的士兵一心要殺人。他們剛打完仗,聽到過人們絕望的尖叫,看到過朋友倒下死去,他們也當真嚇得沒了理智。但他們打勝了那一仗,並且活了下來,此時正在追擊敵人,除去更多的流血、更多的尖叫、更多的傷口和更多的死亡,什麽都無法使他們滿足;當他們如同狐狸進了雞舍似的沖進這間屋子裏時,上述的一切都寫在了他們扭曲的臉上。

他們的動作非常迅猛,然而菲利普依然能夠記得隨後發生的每一件事,就好像每一個動作都持續了很長時間。兩個士兵都穿著盔甲,但只是一件鎖子甲短背心和一個帶鐵條的皮盔。兩個人都握著出鞘的劍。其中一個很醜,長著一個又大又彎的鼻子和一只斜眼,他像猩猩那樣齜牙咧嘴。另一個留著濃密的胡子,上面濺著血——大概是別人的血,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掛彩的樣子。兩個人沒動地方,只是用眼睛掃視著房間。他們那無情又自私的眼睛放過了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注意到媽,最後停留在爹身上。幾乎不等別人做出反應,他們就撲向了爹。

媽原來正俯身在爹身上,把一條繃帶纏到他左臂上。這時她直起腰,面對著兩個闖過來的人,她的眼睛裏閃著絕望的勇氣。爹一躍而起,把未負傷的手放到劍柄上。菲利普嚇得喊出了聲。

那個醜男人把劍舉過頭頂,用劍柄砸媽的頭,然後把她推到一邊,他沒有用劍刺她,大概是因為不想在爹還活著的時候,冒險把劍鋒插進一個身體拔不出來。菲利普是多年後才琢磨出來的:當時他只是沖向母親,並不懂她已經保護不了他了。媽跌跌撞撞,昏頭昏腦,那個醜男人跟在她身邊,又舉起了他的劍。菲利普在她磕磕絆絆、頭暈目眩之中一直拽著她的裙裾;但他還是禁不住要看他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