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歷史是我們的宗教(第2/2頁)

中國自殷周革命以來,天取代鬼神成了心靈的皈依和精神的敬畏。天是自然化的神明,天是規律化的主宰,天是歷史理性化的本源。運行的天道,主宰著宇宙萬物,主宰著歷史和人類、國家和個人的命運。歷史學家遊走在星空和大地之間,在天道和人道之間求索,觀望星宿的移動,推演大地的分野,觀察天道的變化,預測人世的變遷。

“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中國文化中歷史意識的覺醒,也在殷周之際。殷滅夏,正是周滅商的鏡鑒。以水為鏡,可以知容顏;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自己看不見自己,需要借助於鏡子;當代不能認識當代,需要借助於歷史。司馬遷說:“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已經參透了今借助於古,當代借助於歷史以自我認識的奧妙。

司馬遷生於後戰國時代,列國並立,諸子百家的流風遺韻尚存,他繼承家風遺訓,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觀望歷史變遷,體察興盛衰亡,成就一家之言。他是孔子的繼承者,他引孔子之言自述心志:“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他著《史記》,是延續孔子整理《周易》、《春秋》、《詩》、《書》、《禮》、《樂》的傳統,寓義理於歷史,五百年後自成一家。

兩千年來,《史記》堪稱中國歷史敘事的峰巔,其敘事之良美有據,思想之微露深藏,堪稱“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諸子之別家。司馬遷的人格風格,特立獨行而堅韌高潔,起伏曲折而獨領風騷。他體察生死有不同價值:“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他相信生的價值要到死後才能確定:“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偉大的司馬遷,他將生命注入歷史,在著述立言中求得永生,歷史是他的宗教,他是歷史的祭司。

2009年8月,我送父親的骨灰到青城後山墓地與母親合葬。祭祀之余,環視群山,仰望雲天,空谷絕響中,再次聽到父親的訓誡:“人生無常,萬物有主,慎之敬之,留名於世。”小子須臾不敢忘。古聖先賢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經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小子無德無功,唯立言以不辱先人。

叔本華說,立言者的天空,有流星、行星和恒星。流星閃爍,轉瞬即逝;行星借光,與時並行;唯有恒星,矢志不渝地放射自身的光芒,因其高遠,需要多年才能抵達地球人間。

承先父遺訓,有幸學史的我,已將立言的價值交由時間審量。悵望無垠的星空,能留下幾絲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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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運元(1922—2010),西南財經大學經濟系教授,主治中國經濟史,著有《柿紅閣經濟史文選》(方志出版社,2006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