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歷史是我們的宗教

這本書,獻給父親的在天之靈。

父親是文史學者[1]。我步入史學之門,父親是引路人;我開始寫作,父親是最忠實的讀者和最細致的批評者,也是最貼心的鞭策者。2010年,父親米壽之年,失去了對於塵世的眷戀,聲言大限已到,去世前告誡我說:“人生無常,萬物有主,慎之敬之,留名於世。”

無常,變化不定。無常,短暫不久。人生百年,幾近極限。人生苦短,來時不想,去時常思。來時觀望未來,去時回首往事。觀望未來,多是歷程的展望;回首往事,常是終極的關懷。

“人生無常”,是父親在生命結束之前對於生命的終極關懷,關懷的是個人的生命,關懷的是人的生命,飄搖的生命在永恒中短暫無定。對於這一點,我很能理解。

“萬物有主”,是父親在生命結束之前的另一終極關懷,他關懷萬物,關懷萬物的主人,使我深感意外。萬物有主,關注的是宇宙萬物,相信宇宙萬物之上有更高的存在,這是明確無誤的宗教關注。父親不是教徒,生前對於各種宗教都關心,卻從來沒有深入。他一生沉浸在中國的古代典籍中,最關心的是歷史,特別是古代中國,古書成了他晚年最高的精神慰藉。對於父親來說,歷史是宗教,古典就是經書。費解的是:在父親心中,誰是萬物的主人?

對於死後世界的思考,是催生宗教的源頭。各種宗教,無一不產生於對於死後世界的超越關懷。天堂、地獄、人間,前世、今生、來世,都是宗教的觀念。在佛教傳來以前,古老的中國缺少對於死後的關懷,諸子百家關注生,回避死,追求生命的延續,逃避生命的終結,古老的中國文化,成為一種重生避死的世俗文化。因此之故,古老的中國,有哲學而沒有宗教,有天而沒有神,有追求而沒有信仰,關注興盛的延續而忽視衰亡的新生……

我讀《論語》,“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智慧的孔子,以應當致力於人事的理由,回避了對於神事的傾注,以應當關注生的理由,回避了對於死的追問。以孔子為代表的諸子百家,在生與死之間選擇了生,在神與人之間選擇了人,創造了廣及宇宙自然、道德倫理、政治軍事的東方理性文化,卻與宗教失之交臂,留下了精神的空白。

古來中國人精神的空白,往往由歷史填補,千百年來,歷史成了中國人的宗教。我們沒有聖經而有古典;我們沒有神殿而有宗廟;我們沒有神的教諭而有歷史的教訓;我們沒有最後的審判而有歷史的裁決;我們沒有永遭懲罰的地獄,而有遺臭萬年的歷史恥辱柱;我們沒有進入天堂的永恒至福,而有寫入青史的千古留名。孔子說:“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在歷史的殿堂中接受審判獲得位置,成了中國人的來世追求。

唐代詩人陳子昂寫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面對久遠的歷史、無限的空間,詩人感嘆生命的短暫、認識的有限。面對此情此景,歷史學家另有感悟,“前不見古人,歷史可以復活;後不見來者,歷史可以預測;念天地之悠悠,歷史綿延不絕;獨愴然而涕下,歷史慰藉心靈”。

如果說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歷史學家就是祭司。司馬遷說:“文史星歷,近乎蔔祝之間。”遠古的史官,正是上觀天文、下察人事的蔔師,也是溝通神與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先知。史官如實地記錄人事,虔誠地上達神明,謙虛地傾聽天聲,忠實地下達人間,如此得到神意,作為行動指南。不真實的記錄,不忠實的傳達,無異於欺騙神明,必將遭受災難懲罰。歷史學家的秉筆直書,植根於正確預測未來的期待,來源於人類對於神明的敬畏。

多少年來,耳邊都是無神論,喧囂著人定勝天、人是萬物之靈、人是自然的主人,如今看來都是虛妄之心、狂放之言,顛倒了主客、倒置了本末。花草一季,樹木百年,千萬年的河山,永恒的星空,人何以堪?在偉大的自然面前,人類渺小如同螻蟻蟪蛄,短暫如同雪花飄落。

也並非天人合一,而是天主人客。人與自然,不是對等,而是主客。自然是永恒的主人,人類是短暫的過客。人來做客要感恩,人來做客要知足,幹幹凈凈地來,幹幹凈凈地去,保持清潔的環境,留給後來的新客。自然是超越人類的存在,不管是在時間的永恒,還是在空間的無限;自然是君臨人類的神明,不管是在未知的無限,還是在力量的無窮。自然是人類應當感恩的主,自然是人類應當敬畏的神。

我讀《聖經》,了解人類的原罪。我讀佛經,知曉人欲的虛妄。我讀《周易》,明了福禍天降。我讀《老子》,體會萬物自然。我讀司馬遷撰寫《史記》的宗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心領神會,鑄為心中的模範豐碑,奉為史家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