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女兒。”

這一聲,讓一直低頭站在父親躺椅邊的何孝鈺猛地擡起了頭,望向了父親。

這個稱呼是如此遙遠,小學的時候聽到過。中學以後,父親一直叫自己名字。

“嚇著我女兒了。”父親重復著這個稱呼,“把凳子搬過來,搬到爸的膝前。”

這又是從來沒有的事。平時伺候父親,也曾給他捏肩捶背,那是在身後;也曾給他泡腳捶腿,那是在身側;也曾陪父親說話,卻總是隔著一段距離。

何孝鈺端起凳子站到了父親身前,還是隔著一段距離。

坐在躺椅上的何其滄擡頭望著女兒,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席前教子,膝前弄孫。中國人啊……這個位置爸一直是給未來的外孫留的,今天不留了。搬過來……對,就是這裏。來,坐下。”

凳子擺在父親膝前,何孝鈺卻依然站在凳子那邊,從來沒有這樣不敢望向父親,何況坐下。

父親一只手伸過來了,何孝鈺的手也伸過去了。

女兒的手被父親緊緊地攥住了。

何孝鈺的心也被父親緊緊地揪住了,她知道父親在等著自己看他。

不忍看,也不得不看了。

父親的嘴角掛著笑容,眼中卻充滿了蒼涼。

“爸!”

何孝鈺立刻坐了下去,女兒的膝跟父親的膝緊緊地挨在一起了。

接下來卻是沉默。

這時父親的目光反而移開了,虛虛地望著上方。

“爸。想問什麽,您問就是。”

“那爸就問了。”

“嗯。”

“記不記得那一次爸問你,如果方孟敖和梁經綸都被抓了,而爸呢只能救一個,你希望爸救哪一個……你沒有回答。後來,爸後悔了,不該這樣問你。這個世界上,有好些問題永遠沒有答案,根本就不應該問。”

“爸。”何孝鈺攥緊了父親的手,“您應該問,女兒也應該回答您。”

“有答案嗎?”何其滄望向了女兒。

“有。我現在就可以回答您。”

何其滄驚詫地望著女兒,接著毫不掩飾臉上的怯意:“不要,不好回答,就不要回答。”

“好回答。”

何其滄望著女兒。

何孝鈺:“我希望您救梁經綸。”

“為什麽?”

何孝鈺:“因為爸爸離不開梁經綸。”

何其滄:“那方孟敖呢?”

何孝鈺:“我去給他送飯。”

父親笑了,像是在點頭,又像是在搖頭,怔怔地望著女兒。

外文書店二樓房間裏,曾可達怔怔地望著方孟敖:“沒有必要了吧,梁經綸同志已經把他在共產黨內的身份說得很清楚了。”

“我想聽。”方孟敖十分固執,“請梁教授把加入共產黨的誓言念一遍。”

曾可達只好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有些不能忍受了,緊望著方孟敖:“我可以念一遍。方大隊長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實意圖?”

方孟敖:“你念完了,我會告訴你。”

“好。”梁經綸站起來,望向前方,念道,“‘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作如下宣誓:一、終身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二、黨的利益高於一切。三、遵守黨的紀律。四、不怕困難,永遠為黨工作。五、要做群眾的模範。六、保守黨的秘密。七、對黨有信心。八、百折不撓永不叛黨。’”

“完了?”方孟敖盯著梁經綸。

“完了。”梁經綸也望著方孟敖。

曾可達這時兩個人都不想看了。

“梁先生請坐。”方孟敖望著梁經綸坐下,自己站起來,“我請梁先生念這段誓言,真實意圖就是,我這個人從來只幹不說,希望你們不要叫我宣任何誓言。曾督察,你可以談我和梁先生接下來該怎麽合作了。”說完,又立刻坐下。

“我喜歡務實。”曾可達只得站起來,“現在,我就傳達‘孔雀東南飛’行動的詳細計劃和步驟。”

何宅院落裏,謝木蘭抱膝坐在石階上。

“《西江月·井岡山》毛澤東。”望著天空的月亮,謝木蘭想起了梁先生不久前教她的毛主席詩詞,“‘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突然又停住了,她敏銳地聽見了一樓客廳門輕輕推開的聲音。

是何孝鈺出來了!

她立刻將頭趴在膝上,雙手抱著,假裝睡著。

月光照著何孝鈺出了客廳大門,照著她一步步走向梁經綸住的房間,走向坐在石階上假裝睡著的謝木蘭。

“別睡了。”何孝鈺盡量裝著不知道她在假睡,“起來吧。”

“你知道我沒睡,何必假裝憐憫。”謝木蘭反倒不裝了,負氣地答道,依然埋著頭。

何孝鈺輕嘆了一聲:“上樓去吧,我爸在等你。”

“何伯伯等我……”謝木蘭倏地擡起了頭,“談梁先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