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星期天早上,從威廉港發過來的北海地區天氣預報基本上就是胡說八道。差五分六點的時候,暴風雨一直在肆虐,荷蘭沿岸的天氣要多壞有多壞,黑壓壓的慘雲怒雨跟大海卷成了一片,交匯在天際線上。

六點十五分太陽就升起來了。可是一直到九點三十分,能見度還是差得足以把英國皇家空軍擋在家裏。所以誰都沒注意到一架孤零零來襲的蚊式轟炸機[70],也在情理之中。這架轟炸機從護航艦隊的後面低空掠過,用炸彈掀開了第四和第五條近海運輸船的甲板後,掉頭又準備進行第二輪攻擊。

正在鋪位上準備抽空小睡一個鐘頭的柯尼希一下子驚醒過來,奔向甲板梯口。他爬上甲板的時候,炮兵正忙著往20毫米雙聯高射加農炮跑。柯尼希三兩步來到炮位坐好,手扳住了開火的手柄。

蚊式轟炸機第二次飛掠的時候,他跟整個艦隊的所有人一起邊開火邊跟著飛機的軌跡修正炮位。炸彈又傾瀉到了另外一艘船的艦艏結構上。他沒打中,這並不令人驚訝,因為這架飛機在以四百英裏左右的時速穿梭於炮火之中。它左躲右閃,繞過空中處處升騰的黑煙,然後直沖天際,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裏。

射擊停止了,一艘護衛驅逐艦繞到第四艘近海運輸船的位置,這艘運輸船已經是濃煙滾滾了。柯尼希可以清楚地看見來回搬運水管的船員。

他站起身,對負責高射加農炮的一等兵克朗茨說:“克朗茨,你們晚了五秒鐘到位,你,還有你的手下。不一定哪一天,這種事情可能就會要了我們所有人的命。還用我再說什麽嗎?”

眾水兵支吾不成言,克朗茨碰了一下腳跟道:“上尉,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如果再發生一次,”柯尼希說,“三年前你幹什麽,就還幹什麽去。記住。”

他走上艦橋,穆勒正在掌舵。他坐在地圖桌旁邊的椅子上,點了一根煙,手還在顫抖。

“這是一匹孤狼啊。”穆勒說。

柯尼希點點頭:“像這種早晨,他們不會出動機群的。天氣造成的損失太大。”

“那個炮手的事,我很抱歉,”穆勒說,“沒有理由可以找。我會跟克朗茨談的。”

“算了,他們一路上夠受的了,需要休息一下。就這樣吧。”

這句話到底還是過於樂觀了。從澤西到瑟堡又轉到布倫的這段行程已經夠受的了,極度惡劣的天氣,偶爾還有八級強風。然而,從布倫出發的這段護航航線才是真正的地獄。

雖然近海的水雷區域對於抵禦英國皇家海軍來說是個有效屏障,可是對於英國空軍來說這什麽也不是。穿越多佛爾海峽和接近敦刻爾克的時候,艦隊遭遇了兩次戰鬥轟炸機的低空掃射,損失了兩艘船。

一個年輕的水手端著兩杯咖啡進來,放在桌子上。由於缺乏睡眠,柯尼希滿眼都是眼屎,後背一直在痛。不過由於海軍的一些不可外傳的特權,咖啡都是真正的咖啡豆研磨出來的。一下子,他覺得自己又算是個人了。

他轉過頭,發現穆勒側著身子正在看他,略帶焦慮:“好點了嗎,上尉?”

柯尼希笑了笑:“好多了,總是這樣。”

“你應該吃點兒什麽。”

“不了,你先吃吧,我來掌舵。”

穆勒似乎還想爭一句,柯尼希站起來道:“我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埃利希。我想考慮一些問題。你明白吧?”

“是的,上尉。”穆勒松開舵,不再贅言,走了出去。

柯尼希又點著了一支煙,打開一扇舷窗,呼吸著略帶鹹味的新鮮空氣。他們現在已經控制了第四條運輸船上的火勢,全艦隊的十八艘船並不減速,陣形也保持完好。兩艘驅逐艦和四艘武裝漁船擔當護航任務,短暫的戰鬥結束後再次圍成圈子守住各自的位置。

他突然很好奇,盡管腹中饑餓,疲勞不斷,後背疼痛,還有估計已經讓他減壽數年的壓力——盡管如此,是不是自己其實很享受這種生活呢。戰前,他是漢堡一家銀行的實習出納,而如今,大海就是他的生命。大海對於他來說就好比肉和水,甚至比任何女人都要重要。是戰爭的大環境給了他這些,可是戰爭畢竟不會長久。

他低語道:“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他媽可怎麽辦呢?”

領頭的驅逐艦這時開始轉向了,艦橋上打起了通信燈。柯尼希探出舷窗對欄杆邊上的報務長圖森說:“他在說什麽?”

“鹿特丹到了,開始變換航線。再見,祝好運。”

柯尼希說:“傳信號‘多謝,祝賀你們又圓滿完成了一次任務’。”

圖森打出了燈語,驅逐艦回復收到後,帶著艦隊轉舵向著荷蘭海岸駛去。柯尼希略微調整了一下航向,提了提速度。魚雷艇劈開的海浪濺起在灰色的雨幕當中。突然他感到了某種帶著憂郁的滿足感,估計剛才的問題可以得到圓滿解決了。畢竟,想到在朗茨伏爾特等著他的任務,他覺得很有可能自己根本活不到戰爭結束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