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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雨下了一整天。到了下午,北海來的薄霧越過北海,覆蓋了克雷、霍布斯角和布雷肯尼的整個沼澤。

盡管天氣惡劣,喬安娜・格雷吃過午飯之後還是來到了花園。正當她在果園旁邊的一畦菜地裏移栽土豆的時候,花園的大門“吱扭扭”地響了一聲。帕奇叫了一聲,飛身躥過去。她轉過身來,看到小徑的一頭站著個小個子男人。他面色蒼白、肩膀寬闊,戴一頂粗花呢鴨舌帽,穿著一件系著腰帶的黑色風雨衣,左手拎著一個格萊斯通大提包。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碧藍的眼睛。

“是格雷女士嗎?”他帶著愛爾蘭口音,和氣問道,“是喬安娜・格雷夫人嗎?”

“沒錯。”她心裏一陣激動。在那一瞬間,她簡直無法呼吸了。

他笑著說:“心知肚明,何必傾吐。”

“Magna est veritas et praevalet.”

“真理是偉大的,終當得勝。”[61]利亞姆・德弗林笑笑,“要是能來杯茶就太好了,格雷女士。這趟旅途快把我折騰死了。”

德弗林沒能搞到周一從貝爾法斯特去黑沙姆的票,而格拉斯哥那一段的行程也遇到了同樣糟糕的情況。一位友善的簿記員建議他到拉恩去碰碰運氣,他依言而行,終於搭上了周二早上開往蘇格蘭的斯特蘭拉爾的短途行船。

戰時鐵路運力的短缺使得他一直在沒完沒了地四處奔波,從斯特蘭拉爾出發,到卡萊爾換車,又去往利茲。周三早上在利茲,他等了好幾個小時也等不來一趟開往彼得伯勒的車。他終於決定改乘區間列車,到金斯林去。

喬安娜・格雷從爐子上端著茶點回來時,他已經又把這些種種在心裏回憶了一遍。格雷女士問:“一路還順利嗎?”

“還不至於太糟糕,”他說,“不過有些地方挺讓人驚訝的。”

“怎麽講?”

“哦,我是說人們,還有事情的普遍狀態,跟我所想象的不太一樣。”

他特別想到了在利茲火車站的餐廳裏,整晚都跟各種各樣的旅客擠在一起,大家都希望為各自的目的地搞到一張火車票。在他看來,墻上的海報寫得尤其具有諷刺意味:“請您務必問問自己,您的行程非去不可嗎?”他回想著各種還不錯的笑話、普遍高昂的士氣,又不情不願地把這些跟上次到柏林中心火車站的見聞做了個比較。

“看起來對於打贏這場戰爭,他們似乎非常肯定。”她把茶盤放在桌子上的時候,他說道。

“他們這是做美夢呢。”她平靜地說,“他們一點兒長進都沒有。你瞧瞧,他們從來沒有組織性,從來不會擁有像元首帶給德國的那種紀律性。”

想到上次所看到的,總理府被炸彈嚇得草木皆兵的情境,想到盟軍空襲之後,柏林相當一部分已經變成了斷瓦殘垣,德弗林幾乎想脫口說,過去的好年景一去不返了,情況已經大不相同了。然而他明白,這種話說出去是不會有人愛聽的。

他於是喝光了茶,看著她走到角落的茶碗櫃,打開櫃門,拿出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真是不可思議,這個一臉愉快、頭發花白、身穿花呢厚裙子和高筒靴的女人竟然會是這麽一個人。

她滿滿地斟了兩杯酒,舉起一杯致意。“為了這樁英國買賣,幹杯!”她的眼睛閃著光。

德弗林本來想告訴她說,西班牙艦隊當時也說過這樣的話,但是想到它們血本無歸的下場,他再次決定,還是閉上嘴巴好了。

“為了這樁英國買賣幹杯。”他肅然道。

“很好。”她放下杯子,“讓我看看你的各種文件。我必須確認你沒有疏漏。”

他拿出護照、退役證明、教區司祭開的同類文件,還有關於健康狀況的各種档案。

“太好了。”她說,“這些都沒問題。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我給你找了一份工作,為本地鄉紳亨利・威洛比爵士辦事。他希望你人一到就能見到你,所以我們今天就過去。明天早上我帶你去費肯哈姆,一個小市集,離這兒大概十英裏。”

“到那兒去做什麽?”

“向本地警察局報到。他們會給你一份外國人登記表,所有的愛爾蘭公民都要填。你需要提供一張護照照片,不過這個很容易。你還需要保險卡、身份證、配給登記簿和布票。”

她掰開手指一樣一樣兒地數著,德弗林笑道:“嘿,等一下,聽起來也太麻煩了。從這個周六起,我一共只在這裏待三個星期,然後就走了,他們根本不會知道有人來過的。”

“這些東西都非常重要。”她說,“每個人都有,你也一樣。要是費肯哈姆或者金斯林有哪個不通情面的辦事員發現你缺某一樣東西,一紙調查函發出去,到時候你怎麽辦?”

德弗林連聲道:“好吧,你說了算。那麽我這是份什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