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楊廣:被大業壓垮(第3/21頁)

然而,在古人看來,對皇位動念,本身就是楊廣的大罪。換句話說,問題不在於楊廣進行的競爭是不是良性,而是他根本不應該參與競爭。

在傳統中國,每一個人生下來,身上都系著一個無形的標簽,叫作“名分”。遵守“名分”,是人生守則中的第一款。用李斯的那個著名寓言來比方,生在倉裏的老鼠注定會一生吃白米,而生在廁所裏的老鼠注定一生吃手紙。不守“名分”,是一個人所犯的錯誤中最危險的一個,因為“名分”關乎社會穩定。商子說,一只兔子在野地裏奔走而百人逐之,並非是兔子可以夠這百人來分,是由於名分未定,誰都可以來爭。賣兔者滿市,卻沒有人敢不給錢就拿,是由於兔子有主,名分已定。所以定名分,才能天下大治;名分不定,必將天下大亂。

中國文化推崇的最高價值是穩定。江山永固,萬世不變,是統治者最大的利益關切。這就注定了它是一種反競爭的文化,因為競爭往往帶來混亂和動蕩。“雄心、進取”,我們今天看來非常雄性、英武的詞匯,在過去卻是非常錯誤和不祥的。聖人說,如果大家都各安其分,那麽社會就不會起沖突,天下就會永遠太平祥和。通過這種方式實現的穩定肯定是壓抑和缺乏活力的,然而過去的中國人樂於忍受。由於對競爭的恐懼達到了變態的程度,他們寧可要“嫡長制”的草,也不要自由競爭的苗。如果哪位皇帝或者皇子膽敢挑戰“立嫡以長”的原則,他不但在當時要受到大臣們的強烈反對,在死後也必將成為人們全力攻擊的對象。

由於以勤儉著稱的隋文帝被傳統史學立為“基本正確”、“主流是好的”好皇帝,所以攻擊的矛頭就集中對準了楊廣。他們以楊廣為主角,編造了一個又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以證明楊堅選擇楊廣是多麽錯誤。

出現在《隋書·煬帝紀》中的楊廣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平陳戰爭勝利後進入陳宮,尋找陳叔寶那個著名的寵妃張麗華。據說相見之後,楊廣色心大動,“欲納為妃”。幸虧老臣高颎殺了張麗華,才避免了這個“狐狸精”禍亂大隋。

編造這個故事的動機當然是為了證明楊廣本性好色,然而這個說法根本禁不住推敲。傳統史家也承認,楊廣是一個善於蟄伏、處心積慮的人。平陳戰爭對他來講,是樹立自己形象的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必然會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張麗華並非一般的女人,這個妓女出身的女人在那時以其淫蕩、邪惡、奸詐為全國所知,並被認為是陳朝滅亡的罪魁禍首之一。她的結局是戰爭勝利後舉國關注的一個焦點。在這種背景下,即使二十歲的楊廣有性錯位(在史書中,我們並沒有見到其他例證),喜歡一個其孩子已經十五歲(張麗華所生的被立為太子的陳深時年十五)的半老徐娘,也不至於做出如此駭人聽聞的事來——那豈不是自絕政治生命?

與《隋書》記載不同,同樣於唐初修訂的《陳書》和《南史》都明確記載殺張麗華的命令發布自楊廣而不是高颎。《陳書》記載:“晉王廣命斬貴妃,榜於青溪中橋。”而《南史》則說:“晉王廣命斬之於青溪。”

雖然取代楊勇在理論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楊廣一直有一種直覺,認為自己會成為大隋朝新的主角。理由只有一個——從小到大,他一直是那麽幸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他就會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天賦的聰明讓他很清楚怎樣能達到目的,那就是像一只老狼一樣蟄伏,然後在恰當的時候迅猛出擊。他對自己的毅力、耐心和敏捷有信心,就像對長兄楊勇的愚蠢有信心一樣。

作為具有鮮卑血統的楊氏家族的長子,“普六茹·地伐”(楊勇的鮮卑名字)最鮮明地繼承了胡人的天性。史稱這個比楊廣大兩歲的王子“性寬厚”,才智尚可,品質不惡,然而毫無政治敏感和政治才華。他“率意任情,無矯飾之行”。父親崇尚節儉,他卻大手大腳,不惜代價,四處淘弄國內最好的獵鷹、寶石和馬鞍。《隋書·煬帝紀》載,楊勇的父母都是極重門第之人,母親獨孤氏尤其對“生活作風”問題看得很重,他卻正眼也不看父母為他娶的正妻,跑出去和那個妖媚的工匠之女雲氏野合生子;父親敏感多疑,他卻公然和社會上的豪俠流氓來往,甚至允許他們身帶刀劍出入宮廷……每當聽到太子的什麽“醜聞”,楊堅都會下意識地想起遠在江都的次子:太子如果能趕上老二一半,他也就放心了。

平心而論,除了這些不謹之處而外,楊勇並無什麽顯著的過失。然而,從這些小過,可以看出此人心智粗疏,以至於他找蔔者算父親死日的事都能傳到隋文帝耳中。如果登基,此人也必是一個昏庸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