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楊廣:被大業壓垮

書案左首,架著一面名貴的古銅鏡。每當讀書倦了,楊廣就攬起來,和鏡中人對視。一股壓抑不住的英氣破鏡而出,照亮了他的雙眸:從俊朗的眉毛到挺拔的鼻梁,從光滑的皮膚到鮮潤的雙唇,每一根線條都千斟萬酌,每一個細節都經得住推敲。很明顯,這不是隨手捏就而是精心設計的面孔。他百看不厭。《隋書·煬帝紀》雲:“上美姿儀,少敏慧。”

在內心深處,楊廣一直覺得自己有兩個父親:一個是人間的楊堅,另一個是天上的上帝。

天上的父親給了他幾乎一切他想要的。

他被安排銜著金湯匙出生,並且投生在北周重臣隋國公楊堅的府第。還沒出生,府裏已經給他千挑萬選出數十名的奶媽和仆婦,準備了成百上千的玩具、童衣和飾物。從懂事起,他的身邊就跟隨著龐大的仆從隊伍,隨時準備滿足他每一個小小的需要。他的一顰一笑牽動著無數人的心。

除了俊秀的外表,上天還賜予他超乎常人的聰穎。七歲那年,他寫出了平生第一首詩歌,歌詠長安灞河兩岸的旖旎風光。這首詩從老師手中流傳到文人學士圈中,立刻為他贏得了“神童”的美譽。後來他成了到他為止的歷代皇帝中最博學、最富才華的一個,隋代文學史上留下了他的許多優美的詩篇。

人間的父親當然對他更加疼愛。保姆懷中那個粉紅色的小臉上燦爛的笑容,似乎有一種天生的魔力,在第一瞬間扯“偏”了父親楊堅的心。越長大,這個孩子的聰明、懂事、可愛就越讓他感覺到父親的驕傲。作為一個很少承認錯誤的人,楊堅卻不能否認他對這個孩子“於諸子中特所鐘愛”。(《隋書·煬帝紀》)做隋國公時,楊堅重金為這個孩子聘請了國內最博學的老師。做了皇帝後,他幹脆把原來打算用為丞相的王韶任命為楊廣的師傅。從楊廣自少年起接受的一系列任命中,我們可以一目了然地讀出楊堅對他的特殊器重和苦心培養。開皇元年(公元581年)二月二十六,在楊堅開國稱帝僅十二天之後,年僅十三歲的楊廣就被封為晉王,並被任命為並州總管,授武衛大將軍稱號。並州是當時防備帝國最危險的敵人突厥的戰略要地,封楊廣於這樣的要沖,當然是為了讓他盡快成長為帝國的藩屏。十八歲那年,晉王在並州表現出的才能被皇帝認可,於是皇帝召他回朝中,實習宰相之職。從此之後,帝國內最重要或者最關鍵的職務幾乎都是屬於這個兒子的。當突厥欲圖南下時,楊廣被立刻調回並州,繼續阻擊突厥。由於南方全部反叛,楊廣又被迅速從並州總管調為揚州總管。雖然任命皇子擔當要職是隋文帝的整體政治籌劃,雖然這些職務實習性成分居多,然而在五個兒子當中,楊廣的屢次任命無疑是最風光的。

從懂事開始,楊廣就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上帝的寵兒。在他眼裏,這個世界幾乎是專為他而創造的。他來到人間,就是為了玩一場叫作“人生”的快樂遊戲,為了像父親那樣收獲萬眾的崇拜,盡享人生的每一點滴美好。他有充分的理由這樣認為,因為很少有哪個生命樂章的序曲能這樣燦爛。

然而,天心永遠不可能徹底地被凡人所了解,命運的安排往往是讓人費解的,它給了楊廣一切,卻唯獨忘掉了最關鍵的一樣——恰當的出生順位。在他前景輝煌的命運之路上,橫亙著一個巨大的陰影,來自他的兄長楊勇。

自從西周時起,中國政治權力的傳遞就一直遵循著一個明確的原則——“立嫡以長”。大隋天下未來的主角,應該由他的長兄楊勇扮演。

“嫡長制”最有效地保證了皇族內部權力延續的有序,杜絕了皇族間的競爭,所以被聖人稱為“百王不易之制”。然而,這個制度的合理性是那麽禁不起推敲。誰都知道,出生順位與治國才能沒有什麽邏輯上的聯系。正是這個制度導致歷史上幼童、白癡、昏庸之徒不斷登基。為什麽要把帝國的前途囚禁在這樣一個弱智的規定裏呢?

相信在一千四百年前,楊廣和他的兄弟們都是這樣想的。

降生在政治旋渦中的楊廣兄弟對政治的興趣幾乎是天生的。在過去的幾千年裏,政治幾乎是一個中國男人實現自我的唯一途徑。在他們的視野裏,只有政治,才能體現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只有權力,才能賦予男人非同尋常的力量和尊嚴。混合了鮮卑族和漢族血液的楊氏家族的男人生命力都非常強健。“蓋世英豪,兒郎虎豹”,這句唱詞用在楊堅家裏異常貼切。楊堅其余的四個兒子,都像餓狼渴望鮮肉一樣,對皇位垂涎三尺。雖然文筆出色,但是楊廣從來沒想到要當什麽文學家,那樣的前途對一個皇子來說幾乎是一種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