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北境邊城戰事烈,廟堂雲譎天下變(二十六)

宴會畢,已是深夜,一眾文官、武將紛紛離去。

費高章在一個年輕人的陪同下,離開設廳,走到中庭,正好看見李從璟正在幾名官吏中間周旋。

庭院中燈火通明,李從璟的微笑在燈光下顯得真誠而又謙虛,此番是宴會,他沒有著鎧甲,圓巾理黑發,一身麒麟異文袍,威嚴又不刻板,腰間十一銙金玉帶,將他挺拔修長的身姿表現得頗為瀟灑。李從璟身旁的文官、武將中,不乏有面相出眾者,或者清秀或者儒雅,甚至有個頭比他還高的,但是站在他面前,無論是從氣勢上還是氣質上,都明顯及不上。

能來參加今日宴會的,皆是幽州有頭有臉的人物,謂之人傑恰如其分,然在一群人傑中,李從璟的氣度都顯得出類拔萃。

“舒而不張,雅而不柔,斂而不緊,渾然如玉,翩翩君子乎?惶惶猛士乎?固然君子也,固為猛士也!”饒是以費高章一生的見多識廣,此時亦不免為李從璟的風采贊嘆。

他身旁的年輕人,二十五六的年紀,容貌清秀,氣質陰柔,聞言眉頭微微挑了挑,沒說話。

費高章快走兩步,在李從璟送走前一批文官、武將的空隙,到了他面前,笑著招呼道:“少帥風采迷人,實為老夫生平僅見,少帥之名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方知何謂聞名不如見面,幸甚幸甚!”

費高章作為幽州文官領頭者,李從璟自然是認識的,因知曉對方的分量,在聽聞費高章一番贊美之言後,李從璟謙虛道:“從璟年少輕浮,當不得先生謬贊。先生老當益壯,氣度翩然,從璟望之如慕仙人!”

費高章哈哈一笑,笑著和李從璟打趣兩句,又寒暄一陣,最後道:“少帥初至幽州,老夫也想盡一盡地主之誼,若是有暇,寒舍必定蓬蓽生輝。”

費高章年歲高,又是幽州除卻李存審外的文官之首,按理說無需如此客氣。然則一來李從璟即將替代李存審,成為他的頂頭上司,雖年輕,不可等閑視之;二來,李從璟有收復平州、屢敗契丹的大功在手,其能如何已是無需多言,豈容人不敬畏?

“先生是前輩,從璟理當前來受教。”李從璟如是言道,與費高章作別。

出門庭,在官衙外坐上馬車,費高章在那位年輕人的陪同下離開。

街上行人稀少,安靜異常,只有一行人的腳步聲和車輪碾在地面的聲響,費高章撩開窗簾,年輕人趕緊俯下身。

費高章的聲音傳出,“上車來。”

年輕人依言下馬,登上馬車,在車廂內與費高章相對而坐。車廂頗為寬敞,兩人對坐並不顯得擁擠,內裏有一小爐,因而顯得很是暖和。費高章雙手攏在衣袖裏,閉目養神,問面前的年輕人,“先前在中庭,老夫言李從璟風采兼有君子、猛士之姿,你似是不以為然?”

年輕人未做隱瞞,坦然道:“風采之說,玄而又虛,學生並不以之為重。”

“哦?”

“人之風姿,若論出彩,無外乎皮囊俊美,其得之於天,受之父母,有何可貴?”

費高章哂然,不急不緩道:“你既有此念,莫非以為老夫之前所言,都是愚夫所見?”

年輕人微微一愣,隨即老老實實道:“請老師教我。”

費高章哼了一聲,道:“腹有詩書,氣自華貴,孟子言‘養浩然之氣’,這些話豈非沒有道理?李從璟身為武將,征戰多年,屢有戰功,少年顯赫,竟無淩人之態,反而謙遜謹慎,其因為何?一介武將,身出將門,李嗣源鬥大的字不識得幾個,而其風采中竟有儒士之意,溫文爾雅,其因為何?一人兼有文、武之態,兩者本相矛盾,卻在他身上相融相合,這說明什麽?”

年輕人沉默不語。

費高章嘆了口氣,“氣者,萬物之神,人皆有氣,識其氣可識其人,我觀李從璟,已有一身浩然之氣了啊!”

年輕人露出驚訝之色,不等他說話,費高章掙開眼,目光炯炯的問他:“別的暫且不論,你先告訴老夫,什麽樣的人,能有一身浩然之氣?”

年輕人仍舊是不發一言,目光閃爍,本身陰柔的氣質更加陰沉了幾分。

費高章放緩了語氣,對年輕人道:“一樓,老夫今日跟你說這些,非是要跟你研討虛妄之物,而是要借機告訴你,李從璟不容小覷。他在平州所為的那些事,你應該有所耳聞,我且問你,若他要讓幽州變成第二個平州,或是讓幽雲都變成平州,你當如何?”

一樓是年輕人的字,他本姓張,名行遠。聽了費高章的話,張一樓再也無法保持淡然,變色道:“李從璟何以敢如此?”

費高章靠上扶背,重新閉上眼睛,半晌才道:“一樓,‘人之情,惡異於己者,不能親其所怨,不能譽其所惡’,你與李從璟非是一類人,日後你要與其相處而不流露出惡意,就得拋開這些成見。要知,碗中無水,才能盛水,若是碗中水已滿,則什麽都裝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