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宮外史下 第六三章

到醇王府是下午三點鐘。雖說暮秋晝短,離天黑也還有兩個鐘頭,醇王特地親自帶路,陪李鴻章一覽樓台林木之勝。

這一座醇王府,已不是當年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與貝子奕繪吟詠酬唱之地的太平湖醇王府了。舊邸為當今皇帝誕育之地,自然而然地成為所謂“龍潛於淵”的“潛邸”,不宜再住。因此,醇王在光緒初年,物色到了一所巨宅,地址在傘子胡同,本來是乾隆朝權臣和珅的一個親戚所有。一旦“和珅跌倒,嘉慶吃飽”,六親同運,這家人家也就很快地敗落下來。廢宅荒園,地方太大,沒有人敢買,因為買下來也修不起。

這對醇王來說正合適,他要的就是地方大,買下基址,只花了三千五百銀子,但重新營建,卻花了房價的十倍都不止。

興工了兩三年,直到光緒八年春天才落成題名“適園”。

適園的正廳,宏敞非凡,“頤壽堂”三字,出於恭王的手筆。其中供奉一方匾額:“宣贊七德”,是先帝穆宗的禦筆,特地由太平湖府邸中,移奉於此。

頤壽堂兩翼是兩座洋樓,就稱為“東樓”、“西樓”,西樓北窗之下,修竹萬竿,繞以一彎流水,水邊建一座亭子,叫做“修禊亭”。

沿著這一彎流水,曲折而東,是一帶假山。山上有“問源亭”,山下有“風月雙清樓”。繞過假山,一方極大的平地,多植長松,有一座茅檐的廳,題名“撫松草堂”。西面隔著一道小溪,渡過板橋,是一片梅林,中間隱著五楹精舍,名為“寒香館”。

“寒香館”後面有一條曲徑,粉墻掩映,紅樓一角,想來是內眷的住處。到得盡頭,向東一轉,有一道垂花門,推門進去,別有天地,是仿照西湖“三潭印月”構築的一座水榭,九曲闌幹,四面可通。進門之處懸一塊醇王親筆的橫額,大書“退庵”二字,其實是醇王延見親密僚屬的一座“簽押房”。

在退庵歇腳進茶。然後又回到寒香館,再往西走,有一座“罨畫軒”,軒西便是適園盡處,花綺石臒,別有幽趣,茅亭有一塊匾,就題作“小幽趣處”。

此外還有題名“絢春”、“沁秋”、“梯雲”、“攬霞”的樓台之勝,李鴻章腰肢雖健,到底也是花甲老翁了,只能匆匆而過,或者遙遙一望而已。

遊罷全園,醇王在他的書齋“陶廬”設宴款待。這不是簡慢,而是體恤,因為在正廳安席,則親王儀制所關,少不得衣冠揖讓,豈不是讓客人受罪?書齋設座,只算便酌。陪客亦僅一位,是惠親王奕綿的小兒子貝子奕謨。園中匾額,大半出自他的手筆,他是醇王最親近的一個堂兄弟,特地邀了他來作陪,便有不拿李鴻章當外人的意思在內。

主客三人,圍著一張大理石面的紅木圓桌,成鼎峙之勢,無上下之分,談的自然是閑話,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醇王提到左宗棠,在惋惜中表示失望,李鴻章則是以直報怨,談左宗棠如何與曾國藩結怨,又如何與他的至親郭嵩燾結怨。左宗棠為了要爭廣東的地盤,不惜力攻廣東巡撫郭嵩燾,保他的部將蔣益澧接任的始末。

“原來是這段恩怨!”醇王是如夢初醒似的神態,“我聽人說,是湘陰文廟出了靈芝起的誤會。原來不是!”

“怎麽?”奕謨問道,“出靈芝是好事,怎麽起了誤會?”

“我怕說不完全了。”醇王說道,“少荃總知道這段公案?”

“是同治三年的事……。”

同治三年,湘陰文廟,忽然發現五色靈芝一本,轟動遠近。不久郭嵩燾拜命受任為廣東巡撫,喜訊一到,郭嵩燾的胞弟崐燾,作家書致賀,說:“文廟產芝,殆吾家之祥。”這本是一時的戲言,誰知正以平洪楊之功封了一等恪靖伯的左宗棠,聽得這話,大為不悅。

他說:“湘陰果然有祥瑞,亦是因為我封爵之故。跟他郭家有何相幹?”他不但這樣發牢騷,還特為以一千兩銀子作潤筆,請湖南的名士周壽昌寫了一篇《瑞芝頌》,稱述左宗棠的功績。

“對了!我聽到的就是如此。”醇王說道,“我當面問過左季高,他笑而不答,大有默認之意。”

“左季高常有英雄欺人的舉動。不便明言而已。”李鴻章下了一個斷語:“左郭交惡,其曲在左,是天下的公論。”

“為來為去為爭餉!”酒量極宏的奕謨,陶然引杯,“究不如向此中討生活為妙。”

“心泉貝子是福人,美祿琳瑯,文酒自娛。這份清福,實在令人羨慕。”李鴻章轉臉向醇王說道:“鴻章若是象左季高的性情,只怕十七省的督撫都得罪完了。”

“這話怎麽說?”

“還不是為了餉!這瞞不過王爺,光緒元年戶部奏定,南北洋海防經費,每年各二百萬。其實呢,每年收不到四十萬。明明奉旨派定的關稅、厘金,各省偏要截留。咳!”李鴻章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