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的安排,花君老二剛到門口,便發覺廖衡住的這個房間,正就是她跟吳少霖定情之處。

“你要不要洗個澡?”廖衡一進門便問。

“我不要。”花君老二答說:“倒是你,該洗一個。”

“對!一路風塵,當然該洗。”

“我替你去放水。”

花君老二在浴室裏擰開水管,試了冷熱,調整好了溫度;再出來時,只見廖衡已卸了外衣,光著背梁,只著一條單褲,彎著腰在理皮箱,他的背影瘦骨嶙峋,不由得讓她想起吳少霖壯碩的身軀,頓時臉上一層發熱……

“給你!”

廖衡轉過身來,遞給她一個藍絲絨蒙面的長方盒子,打開來一看,是一掛珍珠項鏈;晶圓瑩白,每粒有黃豆那麽大,不免又驚又喜,但也有些疑惑。

“是——”她終於問了出來:“真的珠子?”

“當然是真的。不過,是日本的‘養珠’”。廖衡答說:“我花一千塊錢,在日本洋行買的。”

一見面就送一千元的重禮,花君老二自然很高興;當時就對著鏡子將項鏈戴上,回過頭來,微笑著讓廖衡欣賞。

“也只有這麽白的皮膚,戴了才好看。”廖衡說完,披著大毛巾進了浴室。

花君老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眼望著銅床,腦際自然而然浮起了第一回與吳少霖在這裏的影子。

“那天——”

那天先是掙紮,接著是合作,吳少霖自然是撿了一個大便宜,但花君老二也不覺得自己是吃了虧。

“你的鬼把戲真多。”她似嗔非嗔地斜睨著,“以後再也不出你這種斷命堂差了。”

接下來便是吳少霖為她去弄了鏡箱來,看她重新梳頭,同時談廖衡。

“老廖這趟來,能弄多少錢?”她不稱廖衡為“廖三爺”了。

“那可不一定。”吳少霖答說:“大概萬把元總有的。”

“他跟我說過,要娶我,問我有多少債務?我說有五、六千。他說,他替我還了債,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了?我說是。你倒想,這趟他有了這麽一注財香,如果真的給我五六千元,我怎麽辦?”

吳少霖想一想說:“你的意思不想嫁他?”

“原是隨口一句話。”花君老二微皺著眉說:“如果他要認了真,事情可不好辦。”

吳少霖心一動,“有兩個辦法,第一個你就嫁他好了,趁此機會氵忽個浴。”

蘇州話洗澡叫“氵忽洛”,但在南班子中是一句行話,姑娘欠了一身的債,找個冤大頭灌米湯,替她還了債,“摘牌子”從良,嫁過去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不安於室,下堂求去,好比洗了個澡,渾身輕快,故而有此行話。

“我,”花君老二搖搖頭,“這種事我做不出。”

“不錯。你本性善良,‘氵忽浴’那種存心尋事生非,吵得人家宅不安的事,我料你也不肯做。那末,第二個辦法,你跟我。——”

他故意話說半句,從鏡子裏窺看她的臉色;只見她一愣,仿佛覺得他匪夷所思似地,便不肯說原來想說的話。

“你跟我到那裏去逛一逛。”

花君老二這才明白。她本以為“你跟我”就是“你嫁我”的意思;原來只是陪他去逛一逛,用意當然是避開廖衡的糾纏。這個辦法倒可以考慮。

也不知道吳少霖已經下了決心要收服她;她不知道吳少霖覓到了一種據說是明朝宮方的興奮劑,只記得再續前歡時,被擺布得欲仙欲死,又愛又怕;第二天照鏡子,發現兩個黑眼圈,為班子裏的姊妹取笑了好幾天。

※※※

先讓他嘗了甜頭,然後要開始談判了。“三爺,”花君老二問道:“你從前說過,替我還債的話,還算不算數?”

“怎麽不算數?”廖衡答說:“我倒問你,你自己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當然算。不過,我另外要有保障。”

“保障?”廖衡說道:“你那裏學來的‘文明轍兒’?”

“還不都是你們議員老爺嘴裏說出來的。”

“好。你說,你要怎麽樣的保障?”

“我怕你喜新厭舊,玩厭了往上海一走,丟下我不管。”

“不會的!哪裏會有這種事?”

“那可說不定。世界上只有‘癡心女子負心漢’,幾時有過‘負心女子癡心漢’?”

“‘癡漢等老婆’是句俗語,不是嗎?”

“不錯,可是並沒有說他老婆負心啊!”花君老二說道:“那癡漢是個色鬼,老婆回一趟娘家,他就等不及了。”

廖衡笑了,“好了,閑話少說。”他問:“你要怎麽樣的保障?”

“你得給我一筆‘愛情保證金’。”

“又是一句‘文明轍兒’。”廖衡笑著問:“數目呢?”

“當然越多越好。”

“那要等我發財。”

“你眼前就有財要發了。”花君老二說:“如今的議員老爺,誰不是荷包裏‘麥克麥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