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鏡子?”羅布森重復一遍,仿佛這是個外來詞。

“鏡子。”湯森德也跟著說,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

“鏡子。”馬斯基林又堅定地說了一次。

希爾仍不清楚。“聽來很不錯,”他諷刺道,“只有一點小小的問題——我們半塊鏡子也沒有。”

“噢,那不重要,”馬斯基林回答,接著又補充說,“我們不需要用到鏡子。”

“說得好呀!”希爾大聲說,將雙手一攤,“這家夥終於瘋了,誰來替他量一下體溫?一開始他說要用我們沒有的鏡子變出我們沒有的坦克,現在又說我們不需要用到鏡子。算了,我不幹了。”

馬斯基林試圖解釋:“等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羅布森終於忍不住了,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笑得把眼鏡摘下擦去眼角流出的淚。“真是夠了,”他勉強把話說出來,“真的是太夠了!你們能想象嗎?請你們想象一下,如果我們告訴別人我們在戰爭期間做了什麽,他們會有什麽反應?”他猛搖腦袋,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接著模仿上了年紀的老兵,以洪亮的聲音說:“首先,我們把亞歷山大港搬走,又把蘇伊士運河藏起來。接著我們造出了一艘軍艦,然後馬斯基林又不穿任何防具走進大火之中,現在,我們要用不存在的鏡子變出不存在的坦克……”他又大笑起來,在笑聲漸漸消退後才做了個深呼吸。“好吧,老板,求你讓我們知道吧。我們所有人真的都想知道這次我們該怎麽做。”

馬斯基林解釋,當他們把僅存的假坦克從工房搬出來時,他注意到那裏有一堆長方形的木板。另外,在油漆房裏,他記得還有一大批當初用來漆假飛機和艦船用的銀色油漆。“把這兩樣東西合在一起,我們會得到什麽?”他問大家。

“得到漆成銀色的木板,”湯森德回答,“但不是鏡子。”

“應該說‘還不是’,”馬斯基林糾正他。“不過你們等著看吧。”

於是,魔術幫成員一起走向工房制造鏡子。他們把木板平鋪在空地上,潑上銀色油漆,再用破布盡可能仔細抹勻。希爾趴在木板上,全身幾乎沾滿油漆,可不管他怎麽抹,把銀漆塗得或淡或濃,都無法讓木板反射出他的身影。“我就知道他這次真的瘋了。”他嘴裏這麽咕噥,但雙手還在繼續抹油漆。

過了幾個小時,給木板上漆的工作完成。他們利用木板在午後的烈日下曝曬的時間,回到房間收拾行李,準備好外出五天的衣物。

次日早上天還沒亮,所有人便集合出發。他們把二十五塊塗好銀漆的木板和四輛假坦克擡上卡車,馬斯基林和福勒坐在前座,其他人只能和貨物一起擠在後面。

初升的陽光替惡魔的表演打亮了燈光。“捷足行動”把沙漠變成一場黑色嘉年華,當魔術幫的卡車經過沙漠前線,看見沿途數百輛炸碎或燒焦的卡車、吉普車、坦克和各式裝甲運輸車時,他們的幽默感全消失了。有些車仍冒著黑煙,有些則黏有死在車內的士兵的血肉。他們越靠近前線,看見的屍體便越多。有一名士兵在用餐時陣亡,吃了一半的肉罐頭還擺在膝蓋上,罐口已爬滿蒼蠅。還有一名戰士死在摩托車上,整個人連車一起撞進鐵絲網,就這麽卡在那裏永遠停在騎車的姿勢。一輛吉普車上有四具屍體,看起來好像一起在車上打盹。微風吹來恐怖的屍臭,馬斯基林只得把車窗搖上,點燃煙鬥,遮蓋這可怕的死亡氣息。

離前線六英裏的地方,他們遇到弗萊伯格的第二新西蘭師,足足等了十分鐘,才在這一大群往南移動的車隊中找到穿越的空隙。

離戰場不遠的地方,第八集團軍各部已形成一個忙碌的營地。維修人員忙著保養或拆解各式裝甲車輛,後勤人員忙著準備夥食,軍郵局的人奔波傳送緊急郵件。憲兵在此設立了檢查站,臨時設置的醫療中心則有大批士兵被送進送出。這些原本在開羅運作的部門仿佛被整體搬到了沙漠中的這個地方。

然而眼前這一切宛若海市蜃樓。魔術幫繼續孤獨前行,他們翻過一座小山脊,便又深深陷入這一片荒蕪的沙漠。耳中聽到的只有遠方戰場傳來的聲響——機槍的嗒嗒聲、步槍的射擊聲,以及炮彈落地重擊地面引發的隆隆聲。這些聲音是如此不協調,宛如鐵匠掄起大錘,不斷敲擊鋼鐵以修塑成形。

上午第一次停下休息時,馬斯基林下令魔術幫從卡車上搬下五塊塗過銀漆的木板,用沙子在上面摩擦。盡管一時怨聲四起,抱怨不該在酷熱下幹這種莫名其妙的工作,但大家還是照辦了。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他們磨著磨著,這用來替代鏡子的木板竟然開始反映出朦朧的光影。於是他們磨得更起勁了,雖然不管怎麽磨,反射出的影像仍很模糊,但畢竟這木板已經能反射出影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