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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斯基林睜開眼,頓時被一道陽光刺花了眼睛,一時無法看見東西。一位穿著幹凈制服的護士立即替他調整了病房的百葉窗。

“想喝水嗎?”她問。

光線變暗了。他眨眨眼睛,讓模糊的視線聚焦,打量所在的這個房間,想弄清楚自己在什麽地方。

“這裏是第四綜合醫院,上尉。”護士端了一杯溫水過來,“你在沙漠待太久了,記得嗎?”

“是……”他想張嘴說話,卻感覺喉嚨像吸進了一把火。疼痛瞬間把他拉回現實。

“喝點水吧。”護士把杯子湊近他嘴邊。他喝水時,護士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你朋友目前還待在加護病房,但已經沒事了,下午大概就能搬到這裏。”

他又咽下幾滴水,沙啞地問:“多久?”

“呃,你被送來這裏快兩天了,大概還得再住一星期左右,直到元氣完全恢復為止。你喉嚨發炎得很厲害,身上也有一些傷口感染,此外沒什麽大礙。”

頭上的吊扇送出徐徐涼風,床邊矮桌的花瓶中插著鮮紅玫瑰,馬斯基林試著坐起來,卻被肩膀上的一陣劇痛按回枕頭上。

“你的朋友已經來探望好幾次了,”護士邊整理瓶中的花朵邊說,“他們留了一句話要我告訴你。”

“什麽話?”

她用右手拿起一枝玫瑰,忍不住露出微笑。“他們要你別被太陽曬到。”

當天下午希爾果然被推進了這間病房,他在沙漠中長出的胡子已修得整整齊齊,看起來神清氣爽。醫生囑咐他這幾天都不能說話,盡管他十分不滿,卻也只能拿起記事本用筆和旁人溝通。湯森德、格雷厄姆和福勒一結束白天的工作便直接趕來醫院,聽了他們的敘述,馬斯基林和希爾才知道自己獲救的過程。那天早上有一支澳大利亞的坦克部隊從那兒經過,而其中一輛舊馬蒂爾達坦克的履帶突然斷裂。在離隊停下修理後,這輛坦克的乘員決定抄近路以趕上大部隊,因此才會撞見困在沙漠中的那輛貨車。這幾名澳大利亞裝甲兵在遇見馬斯基林和希爾時,仍不知有人被困沙漠、等待救援的事。

“真是好運氣。”湯森德感嘆道。

“簡直是九死一生,”格雷厄姆說,“實在讓人料想不到。北非有一半的人都在找你們,而要不是那輛坦克的履帶剛好斷裂,那就……”他搖了搖頭。

劉易斯每到午餐和晚餐時間都會來醫院,像媽媽似的照顧希爾。她替他擦拭額頭,幫忙做任何他突然想到的事。她多次道歉當時錯怪了他,也答應他寫在紙上的任何要求。希爾並未在紙上寫下結婚的事,只暗暗打定主意,決定一切等康復再說。

希爾輕易地就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和護士打情罵俏,在紙上寫下一句又一句俏皮話,動不動便和醫生抗爭。這些馬斯基林全看在眼裏,不禁希望自己也能和他一樣重拾曾斷裂的過去。然而這對他來說實在太困難,他有太多的損害需要修補。

他確實離死亡太近,無法輕易將之驅散。在繪圖、閱讀或寫信之余,他心中想的全是沙漠中的事,並試圖區分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幻象。

最後,他得出結論:幻象與否根本無關緊要,真正的重點是生命。

他活著,諾斯死了,這個事實再也不那麽復雜難解。湯森德說這是運氣,格雷厄姆說這是九死一生,但馬斯基林覺得這大概就是命運。

重要的是他好過多了,感覺像經歷了一次重生。他仍會永遠懷念摯友,但他決定掙脫這種情緒,回到正常的生活。他永遠不會忘記法蘭克·諾斯,可現在該把和他有關的回憶放進記憶的倉庫了。偶爾他可以取出回味一番,但之後還是得面對眼前的生活。這樣做是為了瑪麗,為了他的孩子,而更重要的是為了他自己。

他的氣力一天天恢復。他請福勒把魔術道具帶到醫院,在醫生同意他下床走路後,便迫不及待地為病友表演一些小魔術。他的雙手雖尚未恢復靈巧,但他時間抓得準,行話也說得準確,並從表演中獲得極大的滿足感。

一天下午,那名被燒傷的救生員迪克·梵格蘭一瘸一拐地走進病房。他拄著拐杖,半邊臉仍裹著繃帶,但說起話來十分清楚,也相當有條理。他對馬斯基林說,目前他已動了兩次手術,醫生們都相當樂觀,認為這些手術能完全修補好他受傷的臉。“他們說如果我希望,可以讓我看起來和好萊塢默片演員費爾班克斯一模一樣,但我告訴他們想都別想,”他頓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我告訴他們,要麽就克拉克·蓋博,否則門兒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