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第2/27頁)

於是,他更無顧慮了。觴到酒幹,興致甚豪,把一路撲面的風塵,積壓在肩頭的勞累,用陽虛的美酒,好好地洗一洗塵。

丞相看在眼裏,聲色不動,只是托辭年邁,不勝酒力,勸客極其殷勤,自己卻淺嘗一嘗,就把酒觴放下了。

楊寬終於酩酊大醉,連他的那幾名屬吏,也一個個喝得臉上通紅,都叫丞相派了人把他們送到行館安置——那一囊文書,也是原封不動,留在楊寬的床頭。

當楊寬鼾聲如雷時,丞相和內史卻正在侯府密議,內史早就來了,為了事有蹊蹺,不願跟楊寬見面。對於律法,他比丞相自更為了解,一聽說帶了六名屬吏來,那不是抓人,便是就地審理。這是個什麽案子呢?他必須得先打聽一下。

於是,他派了一個得力的獄吏,與正在接受侯府款待的,楊寬的六名部屬去酬酢周旋。那六個人也跟楊寬一樣,守口如瓶。獄吏旁敲側擊,費盡心機,才得到一點口風,多半是為了淳於意的案子。

內史要防備的正是這一案,他把整個情況,作了一番估量,決定暫且不跟楊寬照面,好留下周旋的余地——同時他也體會到了丞相的心思,因而相信丞相必能默喻他托辭酒醉的用意,把楊寬和他帶來的公事,先擱置一夜,再作計較。

由於丞相親信侍從的能幹,這一番合作,十分圓滿,他們都覺得很得意。但是,真正的難題,並未消除,而且,僅此一夜的工夫——

“盡此一夜的工夫,一定要想出辦法來!”丞相面色凝重地說,“君侯臨行,再三囑咐,務必要救倉公。你我千萬疏忽不得。”

“是。”內史深深點頭,“好得案子還未揭穿,猶可從長計議,找出一條公私兩全的路來走。”

“這話不錯。倉公要救,可也不能替君侯慧來麻煩。”丞相緊接著又問:“倉公的案子,何以會有如此的變化?這一點先要弄清楚,才談得到其他。”

“那要明天看了文書才知道。以常理而論,像這樣的案子,必定發下來,由我們自己辦。但如有特殊原因,那就很難說了。”

“會有些什麽特殊原因?譬如——”

“譬如奉天子特詔。”

“還有呢?”

“再譬如,另有他案牽涉到倉公,逮赴延尉衙門,並案審理或者對質,亦有可能。總之,必有不便發下來的原因,是我們所想象不到的,反正明天一看就知道了。”

聽內史這說法,丞相不便再問下去,換了一個題目:“研究我們這方面的對策吧!派楊寬就地審理便如何?逮赴延尉衙門又如何?”

“逮赴延尉衙門,自然兇多吉少。派楊寬就地審理,總還有人情可托。”

話猶未完,丞相已大搖其頭,“那姓楊的不好對付。”他說:“別打這個主意,你得想別的辦法。”

內史默然,只在肚子裏用功夫。搜索枯腸,把所有的律令,一條條默誦著久久不語。丞相有些不耐煩了,但看到他攢眉苦思的窘態,唯有暗暗嘆氣,不忍催促。

忽然,內史興奮地一躍而起,喜孜孜地說道:“有個辦法,既救了倉公,我們也不擔責任。就此刻來說,是唯一可行之道。”

丞相微曬:“說了半天,倒是什麽好辦法呀!”

“是這樣,”內史俯身屈膝,面對面向丞相低聲說道:“透個風聲叫倉公先躲起來再說。”

“行嗎?”丞相不以為然地問。

“行,一定行。‘親親得相首匿’。首者,首謀之義,倉公的女兒自己設法藏匿尊親就是發覺了,也不犯罪的。”

照此說來,這個辦法對於淳於意一家,至少不會把情況弄得更壞,那就可以考慮了。

丞相在想,倉公且先躲了起來,楊寬抓不到人,當然會要求協助搜捕,也當然要允許他的要求。但是,允許歸允許,抓不抓是另一回事。在這拖延著的一段日於中,派遣急使到長安報信,陽虛侯便有機會替淳於意設法銷案。估或陽虛侯救不了淳於意,那是命該如此。反正這裏已經盡到了力,不負陽虛侯的囑托,更對得起淳於意,不管他將來是“梟首”還是受斷手砍足的“肉刑”,內心都可無絲毫咎歉不安了。

越想越有道理,丞相不由得伸出拇指,誇一聲:“好!就照高見行事吧!”

於是內史退了出來,喚來一名老成可靠的蒼頭,密密囑咐了一番,然後上車回府,好好休息,準備明日一早到行館去拜訪楊寬。

那蒼頭姓虞,奉了主人之命,一直來到淳於意家,擂門如鼓,夜深人靜,聲響特大,引起了附近的狗吠,彼此響應,把淳於意家的四鄰吵醒了,但是他們都無怨言,亦都不以為怪,知道是那得了急病的人家,來請倉公出診。

門內,最先驚醒的是緹縈,不過她不用起身。深夜叩門,必是延醫,向例由淳於意親自應接,如果他不在家,則由衛媼去打發。淳於意曾經一再告誡過她:“入夜叫門,自然是找我的,與你不相幹,一個女娃兒家,既已歸寢,只宜嚴鎖門戶,非到天明,不可出室。”緹縈謹守庭訓,因此遇到嚴寒夜,有人延請,她也只是在心裏憐念父親辛苦,不敢起來照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