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茲生的《莊子》英譯

美國學者華茲生的《莊子菁華》(Chuang Tzu:Basic Writings)自1964年出版以來,一直備受好評,讀者甚多。所謂菁華就是並非全譯,而是選擇有代表性的,除全部內篇(《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應帝王》)外,作者選譯了外篇中的《秋水》、《至樂》、《達生》和雜篇中的《外物》,共11篇。

19世紀後半期以來,英語世界出版了多部《莊子》譯本,水平參差不齊,但都為華茲生的翻譯提供了參考。最早的譯本是巴爾福(Frederic H.Balfour)的The Divine Classic of Nan-hua:Being the Works of Chuang Tsze, Taoist Philosopher,出版於1881年。巴氏是英國人,1870年來華經營絲綢和茶葉,後來棄商從文,先後擔任過《通聞西報》、《華洋通聞》、《字林西報》等報紙的主筆。除了把《莊子》翻成英文外,巴爾福還翻譯了《老子》,看來他對道家情有獨鐘。對於他的《莊子》翻譯,著名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 A.Giles,劍橋大學第二任漢學教授)評價不高,認為巴爾福的漢語水平完全不足以勝任這一工作(the knowledge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possessed by the translator was altogether too elementary to justify such an attempt)。相比之下,另外一位著名漢學家理雅各(James Legge,牛津大學首任漢學教授)則要寬容得多,他認為翻譯《莊子》實在太難,第一個嘗試的人畢竟勇氣可嘉(it was no small achievement to be the first to endeavour to lift up the veil from Kwang Tze)。

巴爾福的譯文確實不能細看,有些地方錯得離奇。如《庚桑楚》有雲:“介者侈畫,外非譽也。”“介”就是“兀”,指被斬足的人;“侈”訓棄;“畫”指裝飾自己——這兩句的意思是說,一個遭受酷刑被砍掉腳的人,也就不自顧惜,對於“非”和“譽”全都不在乎了。俞樾在《莊子平議》中講過這兩句,一般認為最確切。陳鼓應先生將這兩句譯為“刖足的人不拘法度,超然於毀譽之外”(《莊子今注今譯》下冊,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66頁),極得要領。巴氏不大理解原文,翻為Servants will tear up a portrait, not liking to be confronted with its beauties and its defects(仆人撕毀畫像,不管畫得好還是不好),完全不知所雲。

巴爾福的漢語水平確實有些問題,而翟理斯對他評價不高,可能還有一個原因:他本人是《莊子》的第二位英譯者,難免所謂“影響的焦慮”(anxiety of influence)吧。翟理斯的譯本(Chuang Tzu:Mystic, Moralist, and Social Reformer)出版於1889年,水平當然要高出很多,上面那句“介者侈畫,外非譽也”他翻譯成:a one-legged man discards ornament, his exterior not being open to commendation,與原意比較靠近。總體來講,翟理斯能夠抓住《莊子》原文的精神,因此也成為華茲生認真參考的第一個譯本。但翟譯也不是沒有問題,華茲生認為翟理斯太過於遷就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人的閱讀口味。如“北冥有魚,其名為鯤”被他翻譯成:in the northern ocean there is a fish, called the Leviathan。《爾雅》說“鯤”是“魚子”的意思,明人方以智說:“鯤本小魚之名,莊用大魚之名。”(《藥地炮莊》)但無論是大魚還是小魚,都很難和《聖經》中力大無窮的巨獸Leviathan(利維坦)對應起來。佛教剛傳入中國時曾經有過一段“格義”的時期,就是用中國的思想,特別是道家思想去比附佛教教理。翟理斯這裏的做法可以說是用基督教去“格義”道家了。

說來有趣的是,肯定巴爾福首譯之功的理雅各恰好是《莊子》的第三位英譯者。理氏早年埋首儒家典籍,將四書五經翻譯成英文,產生巨大影響。只是到了晚年才開始著手翻譯道家的作品,他收於《東方聖書》(The Sacred Books of the East)系列中的《莊子》譯本出版於1891年。理雅各的漢學功力無疑是一流的,但可能浸淫於儒家太久,華茲生認為他的《莊子》翻譯盡管非常忠實於原文,但對於《莊子》的精神實質卻常常把握不住(miss Chuang Tzu's point rather often)。

到了20世紀,又有幾種《莊子》譯本出現,它們對於華茲生同樣具有參考作用。馮友蘭1933的譯本(Chuang Tzu, a new selected translation with an exposition of the philosophy of Kuo Hsiang)最大的好處在於其中包含了郭象的注釋。英國漢學家魏理(Arthur Waley)的《莊子》譯文包含在《古代中國的三種思想》(Three Ways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1939)一書中,雖然只有不多幾篇,但質量上乘,足資借鑒。讓華茲生比較失望的是他的同胞魏魯男(James R.Ware)的譯本(The Sayings of Chuang Chou, 1963)。在“譯者前言”中魏魯男竟然把莊子說成是“儒家的一派,而且是進步、有活力的一派”,這讓華茲生感到莫名其妙,在這樣的理解下翻譯出來的《莊子》恐怕只能充當反面教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