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頡剛與蔔德的文字之交

1934年10月14日,顧頡剛在日記中寫道:“將蔔德(Derk Bodde)所著《左傳與國語》漢文本重作,一天畢,約四千字。……蔔德,哈佛大學派到北平之研究生,來平兩年,竟能以漢文作文,其勤學可知。所作《左傳與國語》一文,寫來已數月,予初托孫海波君改,謝不敏。希白亦謂無辦法。予囑其寄來,今日費一日之力為之,以就稿改削不便,索性猜其意而重作之,居然可用矣。”這篇由顧頡剛根據蔔德意思大加改寫而成的論文兩個月後即刊發於《燕京學報》第16期(1934年12月,第161—167頁)。《燕京學報》第16期本來應該由顧頡剛主編,但因為繼母1934年8月去世,顧回杭州奔喪並處理後事,編輯工作交給了燕大國學院同事容庚(希白)。據日記可知,顧頡剛在離開北京前就已收到了蔔德的論文,但修改工作一直沒能落實,最後只好讓容庚把稿子寄到杭州,自己動手來改。

替別人改文章是一件難事,更別說是為一個美國人改中文文章,所以即使是容庚、孫海波這樣的國學專家也只好敬謝不敏。但會者不難,顧頡剛居然用一天時間就修改完畢,難怪他不無得意,他在這一天日記的最後寫道:“我真不懂,別人的本領何其小,我的本領何其大?大約此無他,有膽量敢負責任否爾。”如果沒有顧頡剛的膽量和負責,蔔德的這篇論文恐怕就無緣《燕京學報》了。

蔔德在北京留學期間(1931—1937)曾經將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上冊翻譯成英文,並寫了幾篇英文文章,但中文文章則只有《左傳與國語》,就筆者所知這也是他一生中所寫的唯一一篇中文文章。

關於《左傳》與《國語》的關系,康有為在《新學偽經考》中提出過一個大膽的結論:《左傳》與《國語》本來是一本書,所謂《左傳》是劉歆割裂《國語》而成。晚清以來,支持這一觀點的有梁啟超、錢玄同等今文經學學者,反對者則有以章太炎為代表的古文經學學者。蔔德是第一個對此發表見解的美國學者,他的觀點認為《左傳》與《國語》是兩本書。

在這篇文章中,蔔德首先從語言層面分析了兩書的一個明顯差異。他指出,“《左傳》最喜歡引《書經》和《詩經》,《書》,它引過四十六次;《詩》,引過二百零七次。但是那部比了《左傳》分量約少一半的《國語》,所引《詩》、《書》並不止減少一半,它只引了十二次《書》,二十六次《詩》。這實在太少了!尤其是《詩》的比例,只有八分之一。況且《國語》引《詩》不但只有二十六次,而在這二十六次之中,有十四次都在一篇裏。所以,除了這一篇之外,其余十分之九的書裏,只引了十二次《詩經》而已。”對於這一巨大的差異,蔔德認為只有兩種解釋:“一、《左傳》和《國語》所根據的材料不同;二、《國語》的作者對於《詩》學沒有深研,或者他對於引《詩》的癖好及不上《左傳》的作者。”除此之外,蔔德又指出另外一個語言上的差異:“《左傳》和《國語》中提到的‘天’字,真是多不勝數。然而“帝”或‘上帝’兩個名詞(用作‘天’解,不作‘皇帝’解),在《左傳》中只有八次,而在分量少了一半的《國語》裏卻已說到十次。‘上帝’不單稱‘帝’,《左傳》中只有四次,而在《國語》的十次之中,只有一次單言‘帝’,余俱為‘上帝’。”這樣的大差別,應當不是偶然的。

在分析完語言上的差異之後,蔔德又分析了兩書內容上的差異,這裏他不是像分析語言問題那樣直接亮出自己的觀點,而是以一位中國學者——錢玄同的觀點為靶子。錢玄同在《論獲麟後續經及春秋例書》一文(載《古史辨》第一冊)中認為《左傳》和《國語》是由一書瓜分為二而成的,他的理由是:(1)《左傳》記周事頗略,故《國語》所存春秋時代底周事尚詳;(2)《左傳》所記魯事最詳,而殘余之魯語所記多半是瑣事;(3)《左傳》記齊桓公霸業最略,而齊語則專記此事;(4)《晉語》關於霸業之犖犖大端記載甚略,《左傳》則甚詳;(5)《鄭語》皆春秋以前事;(6)《楚語》關於大端的記載亦甚略;(7)《吳語》專記夫差伐越而卒亡國事,《左傳》對於此事的記載又是異常簡略;(8)《越語》專記越滅吳之經過,《左傳》全無。蔔德認為錢玄同的這幾點理由看似有理,但如果深入考察,還是可以打破的。蔔德指出,在討論細節問題之前,首先需要從總體把握《左傳》、《國語》的差異,這種差異就是“宗旨的不同”:“《左傳》是一部有系統的歷史記載,故能表示一年一年的政治上的大事,然而《國語》不是通史,它只是好些演說詞的合編,所以容易含有許多不正確的傳聞,而不必用歷史的觀念對於大事作系統的記載。”換句話說,《左傳》有歷史的觀念,而《國語》則無。有了這樣大的觀照,再來看細節問題,就比較清楚了。針對上文錢玄同的(1)(2)(4)(6)條理由,蔔德反駁道:“《左傳》記周事頗略,《周語》則甚詳,沒有什麽可怪:春秋時代的周朝已經衰落了,與大事不生什麽關系,所以《左傳》記得頗略;可是都城所在,遺留的故事很多,所以《周語》記得甚詳。《左傳》對於晉及楚的詳記也是如此,因為這兩國的政治地位是特別高的。關於魯國,我們知道《左傳》是附著於魯史《春秋》的,當然對於魯事會特別記得詳盡了。”錢玄同的其他幾條理由也被蔔德以同樣的方式痛加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