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0章 王孫歸不歸?(下)

王孫勝大談必滅鄭國的諸多理由,然而趙無恤卻無動於衷。

過了良久,他才緩緩說道:“有件事你應該知道,百余年前,楚莊王討伐鄭國,占領了鄭國全境,圍困新鄭三個月,攻破其城墻。當時的國君鄭襄公肉袒牽羊迎接楚莊王,說:‘我違背了天意,忤逆了君王,使君王帶著怒氣來到敝邑,這是我的罪過,豈敢不唯命是聽?君王若是把我俘虜到江南,放逐到海邊,悉聽君王吩咐;若要滅亡鄭國,把鄭地賜給其余諸侯,讓鄭國人作為氓隸,也聽君王之命。但若君王顧念周厲王、宣王、鄭桓公、武公的廟宇,而不滅絕我國,讓敝邑重新侍奉於楚,這是君王的恩惠,敝邑永不相忘,從此將把自己當做楚國的諸縣,敢布腹心,君實圖之……’”

“當時楚莊王的左右隨從都說不能答應鄭國,因為得國無赦,然而楚莊王說,鄭的國君能夠屈居他人之下,必然能夠取信和使用其百姓,恐怕無法輕易滅亡。於是楚軍退兵三十裏而允許鄭國講和,這之後,才有了在鄭國協助下,大敗晉國的邲之戰……”

王孫勝急道:“此一時彼一時!”

“不,當時和今日的情形是頗為相似的,楚莊王有大敵晉國,我亦有大敵吳、齊,何況南方的楚國也與鄭相鄰,想要一戰亡鄭,趙氏並無把握,反倒容易陷入戰爭漩渦。入鄭這些日子你應該也看到了,鄭國人寧可拋棄自己的房宅田畝,也不願意輕易屈服。他們匯集到新鄭,老弱婦孺都登上城頭防禦,鄭的抵抗之心,比當年的衛國要強十倍有余,若我強行攻取,只怕要付出不小代價。加上鄭人極為開化,不是不知禮儀廉恥,容易馭使的蠻夷,若我貿然滅亡鄭國,只怕其公室雖亡,社稷雖滅,大夫、士、百姓卻仍不會服我。”

若鄭人化整為零,流竄入濟水旁的各個沼澤反抗,斷趙氏航道,麻煩更大。跟後世西方列強的心思差不多,趙無恤寧可和一個軟弱的,投降的政府打交道,也不願意面對一群心懷亡國之恨的流寇。

更何況,趙無恤從王孫勝眼中看到的並非是理智,而是一種被仇恨折磨到病態的瘋狂……

言盡於此,雖然王孫勝還想說話,但趙無恤揮了揮手:“更何況,軍國之事,不是你一區區大夫、校尉能幹預的,今日之過暫不深究,下去養傷罷!軍令與虎符暫時收歸中軍保管,待你傷好之後,再觀後效!”

王孫勝又被羽林衛架下去了,當離趙無恤的案幾愈行愈遠時,他眼睛裏的目光是……

絕望!

……

是夜,月明星稀,雖然鄭國投降在即,但趙軍仍未放松戒備,不到最後一刻,不能排除鄭人突然毀諾偷襲的可能。

所以還掌著兵的校尉、旅帥等中層軍官還得輪番起來巡視營中,但惟獨押送輜重的後軍,一個孤零零的淒冷營帳裏,王孫勝像一頭病虎般,無力地趴在行軍毯子上。

趙無恤沒有放任他自生自滅,而是派最好的醫者來為他療傷,在用烈酒消毒後,靈鵲醫者退下,只剩下王孫勝一人。

上了草藥後,臀部的傷口似乎更癢了,而皮肉下的那種腫痛更是讓王孫勝欲死不能,他經常受傷,但從未有過如此的經歷,他能感到趙無恤身邊羽林衛們對他那深深的惡意……不過讓一只驕傲的鳳凰更在意的,還是被懲罰本身所帶來的屈辱感!

恥辱啊!

他投入趙氏,就是希望能乘著趙卿在北方雄起的時勢,幹一番大事業,順便報了父仇。現如今非但一事無成,因為趙氏願意與鄭國達成和約,連私仇也報不了了……

他終於明白父親太子建的感受,被奪走本該屬於自己的妻子,失去了本該屬於他的王位,寄人籬下,一輩子都有人嘲笑他,所以不得不鋌而走險,可惜最終失敗,但也比碌碌無為強。

熊勝啊熊勝,汝生於此天地之間,還有什麽用?

驕傲的祝融血脈,火鳳之嗣,如何會落到這種地步,只能寄人籬下,甚至連眉間赤、伍林那種只能飛到雞舍頂的家雞都不如?

在王孫勝看來,趙氏雖然號稱是諸侯中最為公平公正的地方,只要是有才之士,不論出身都能一展所長,可等他進入這個體制內部後,發現其實也就那樣。

除了那幾個被外放到傀儡國,可以與小國諸侯分庭抗禮的趙氏子弟外,趙氏內部晉升的途徑大抵有這麽幾種:

首先,趙氏的舊臣,董安於、郵無正、楊因、尹鐸是趙鞅時代的老臣,現在基本都是郡守級別的封疆大吏。這些人的子侄輩也得到照顧,如郵成等,常常能憑借父輩的關系,年紀不大就獲得青睞。

其二,便是“猛將起於行伍”的武夫,也就是跟著趙無恤從底層和國外一路殺上來的將帥們,虞、穆、田、伍、漆五人等便是代表,這些人出生低微,比較感激趙氏恩遇,掌握著軍中實權,平日作戰趙無恤也喜歡點他們去做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