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1章 問渠那得清如許?

鄴城,可以說是一片全新的土地,在大量故絳移民到來前,幾乎就是一張白紙:麋鹿奔跑於野,在河北平原上留下他們的蹄印,漳水內滿是肥美的魚蝦,漁戶們日夜不停地捕撈都撈不完,岸邊土地肥沃,卻沒有種糧食,而是長滿了微草和野花。

這裏沒有根深蒂固的大貴族,沒有歸屬繁雜的田地,所以趙氏政權的改革在這裏進行得最為徹底,也最為迅速。

首先,井田制被正式廢除,趙氏官府在新開墾的田地上“開阡陌封疆”,土地以百畝為單位,分發到各個家庭手裏。

趙無恤親點鄴城為新的都邑後,大量兵卒駐紮,在暴力獨裁的壓制下,大刀闊斧的改革得以順利進行,沒有遇到太多障礙。但無論是原本那數千戶當地人,還是新遷來的數萬移民,心裏未嘗沒有抱怨。

當地的豪長、三老早在六年前,趙無恤征邯鄲途徑此地時,便見識過他的雷厲風行,那些個被投進浩浩漳水裏淹死的女巫的求饒和慘叫,還留在他們記憶中。所以當井田被取消後,他們心裏滴血,卻不敢抗議。當大量移民湧入,占據了原本被他們劃在自己地盤裏的山川、湖澤,將其化為農田時,他們明面上認同“鄴城百裏之內,一切土地所有權歸趙氏分配”,目光卻充滿敵意,總感覺移民是外來的小偷,偷走了屬於自己的財產。

至於移民,在迫於刀劍的順從下,何嘗不是怨聲載道。

雖然趙氏在強迫他們遷徙的過程中,派了兵卒、輜車協助,還在沿途設置醫館和粥棚,盡量保證不要死人,也避免了很多人水土不服。

但到了鄴城,看著一片荒莽的陌生土地,以及最初一年略顯窘迫的生活,讓大家都開始懷念起故鄉來,他們紛紛望著西面高高的太行山,唱道:

“憂心慇慇(yīn),念我土宇。

我生不辰,逢天僤(dàn)怒。

自西徂東,靡所定處……”

可搬都搬了,還能怎樣?中人之家的民眾只能嫌棄地看一眼新田地,嘆了口氣,省著吃官府發下來的糧,男人拉犁在前,女人捧著種子在後,趕緊在新土地上播種,等待秋天的豐收。

這還沒完,隨即,一個晴天霹靂降臨了。

五萬故絳移民的湧入,讓他們成了這裏的主流人口,開始遷徙時,各氏族抱團移動,計劃著到了地方後,也要聚族而居。然而來到鄴城後,他們卻傻了眼。

因為趙氏的律法明文規定:“禁止大宗小宗,昆父兄弟同室居住”!鄉吏挨家威脅說,凡一戶之中有兩個以上兒子到立戶年齡而不分居的,將取消三年免稅政策,並在來年加倍征收戶口稅!

這種強制推行個體小家庭的做法,是趙無恤跟商鞅學的,可以增加戶稅,擴大國家賦稅和兵徭役來源。還可以將抱團的各氏族拆分得支離破碎,讓他們失去反抗官府的可能性,也能杜絕強宗大族在這片新土地上快速出現。

然而,這種移風易俗,對於喜歡三世同堂,喜歡大宗小宗相互依仗的故絳移民來說,是有些難以接受的。

為了免稅,為了不被懲罰,背井離鄉的氏族大宗開始自我分裂,分散到鄴城各地,但對這種新的生活很不適應。沒有宗族兄弟庇護終究少了點安全感,看著陌生的鄰裏滿腹狐疑,他們又開始用詩歌來表達自己的哀怨不滿。

“綿綿葛藟(lěi),在河之漘(chún)。

終遠兄弟,謂他人昆。

謂他人昆,亦莫我聞!”

而讓當地人和移民都感到咬牙切齒的,當屬鄴城“臭名昭著”的“十二渠”工程了。

……

在趙氏官府看來,十二渠的挖掘,其實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這是由鄴城和障河的地理決定的。

漳水河在太行山崇山峻嶺間曲折穿行,有高山阻擋,漳河水不得不蜿蜒前行。但當它沖出高山,進入鄴地平原地帶後,水流就分散開來,沉澱的泥沙日積月累形成扇形沖積平原。

這些泥沙十分肥沃,特別適宜農作物的生長,鄴城理應人煙稠密才對。但這裏時常受到洪水的威脅,每當洪水暴發,萬壑奔騰,洪水如脫韁的野馬沖出高山,向平原一帶橫沖直撞,摧毀房屋,吞沒土地,過去數百年間鄴地的百姓只能呼號奔突,四處逃荒,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村落,還不容易繁衍的人口,一場大水便能讓這些統統化作烏有。

正是由於對大自然刻骨銘心的恐懼,這裏才會讓巫祝們乘虛而入,搞活人祭祀河伯。趙無恤沉了巫女,但要想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還需要徹底解決可怕的“河伯”,給它套上枷鎖,讓它不能再興風作浪。

而十二渠的挖掘,能完美解決漳水之患。

趙氏工匠眾多,不缺這種大型水利工程的設計者,原本“匠人”的職責其一是“建國”,即給都城選擇位置;二是“營國”,即規劃都城,設計宮室、道路;三是“為溝洫”即規劃田疇,設計水利工程。何況還有魯班和諸多數科計吏,就在趙無恤破邯鄲之年,鄴城溝渠的規劃便出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