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 天人之辯(第2/3頁)

結束了這一段長篇大論後,南子總結性地說道:“無論是史冊還是鄉野傳說,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事到如今,夫子還要否認鬼神的存在麽?”

孔丘笑著搖了搖頭:“公女休要誤會了,我今日來此,並非是要否定鬼神的存在於否。”

旁聽的眾人一片訝然之聲,南子眼中也生出了疑惑,轉而目視那些來告狀說孔子在商丘宣揚鬼神不存在的巫祝。

那天來向孔子下戰書的巫師跳了出來,指著孔子道:“仲尼休要自食其言,那一日你當眾說,先事人,後事鬼的!”

孔子大笑:“食言者肥,丘豈會亂說?我偶爾也會向祖靈祈禱,也曾在弟子們面前贊許過大禹對鬼神的恭敬,怎麽會悍然否定其存在?敢問這位巫祝,丘豈有一言否認世間有鬼神!?”

那巫師啞然,孔丘近來以質疑天道教義的態度出現在商丘街頭,讓他們對其十分敵視,在南子耳旁告狀時便添油加醋了一番。

南子狠狠地瞪了那幾人一眼,宋國百廢待興,她創教也不過一年多,可用之人並不多,教中巫祝良莠不全,以至於今日鬧了這大烏龍。她記住了這幾人的名字,等事後再收拾他們。

但事到如今總得圓下去,於是她硬著頭皮道:“原來夫子也不否認鬼神存在,這是明智的,既如此,不知你今日來此是要辯什麽?”

孔子嚴肅地說道:“丘認為,宋國對待鬼神的態度有偏頗,非其鬼而祭之,諂也。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此可謂知矣。若對鬼神的祭祀太過諂媚,甚至如現在宋國這般,將周遭所有神明都納入社廟祭祀,將天供奉得高高在上,鬼神在中,人事卻擺到了最末,是不明智的表現……”

南子搖頭:“不然,夫子錯了。現在的情況是,自三代的聖王死後,天下便喪失了義,諸侯用暴力相互征伐。君臣上下不做不到仁愛忠誠,父子弟兄不相互做到慈愛孝悌,上位者不努力於聽政治國,下位者不努力服役做事。各國都有寇亂之事,盜賊在大小道路上阻遏無辜的人,奪人車馬、衣裘為自己謀利。由此種種,稱之為天下大亂也不為過。這是什麽緣故呢?南子竊以為,是因為眾人對鬼神有無的分辨存在疑惑。假若天下之人能一起相信鬼神能夠賞賢罰暴,在做惡事前保持敬畏,那麽天下豈能混亂?”

“故宋國的執政大臣與在職者,若確實想求興宋國之利,除宋國之害,那麽對於鬼神的存在,就不得懷疑,並且要加以尊重表彰,這即是聖王之道,夫子可有異議?”

孔子當然有異議:“聖王之道在恢復人道的禮儀與道德,而非事鬼神……天道可敬,卻不可諂。”

兩人你來我往之下,於是乎,今天的辯難,不知不覺從鬼神存在與否偏離了,歪樓了。

在場眾人,包括孔子與南子不知道的是,這場在歷史上本不該存在的辯難,揭開了延續數千年學術爭端的序幕。

那個命題,叫做“天人之辯”!

……

“天志才是一切人間事務的基準……”

在今日的辯難進入中國古代哲學的核心“天人之辯”後,南子的言辭沒了方才那麽犀利,她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座不可撼動的大山。

南子雖然極為聰慧,而且這一兩年來十分好學,將宋國巫祝的東西學了個七七八八,加上身份和容貌加成,頗能忽悠一些信徒。可孔子畢竟是天下聞人,從十五歲起就開始刻苦學習,多次不顧年齡、身份,以他人為師的人,涉及的領域上可經天緯地,下可安邦治民,雖然都是理論,但對付南子卻足夠了。

孔丘整理儀容,神情凝重,他尊敬辯難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時也對南子表現出來的見識有某種程度的嘉賞,就像,就像是對待一位比較聰慧的弟子一般。但當辯難進入正題,他便毫不容情開始展露自己在當世理論界傲然群儕的水準。

儼然如泰岱,一覽群山之小!

圍繞著辯難命題,無數前賢經典被孔子巧妙擷取組織,變成一張繁復又清晰的羅網。但聽者卻不需要琢磨太久便能明白其間真義,因為孔子的辭藻一點也不華麗,簡單樸素恍如日常用語,孔門弟子們默默做著筆記,而在場的宋人也像是在聽課的學生,聽著聽著不由頷首起來。

更令場間眾人感到震驚無語的是,在今番辯難裏,孔子竟能多次使用存在於殷商、宋國史籍的東西,箕子、微子對天對人的態度,都變成了他的武器,讓南子無從反駁。

南子的“天道”,頗似後來發源於宋國墨家的“天志”,她希望在人倫社會秩序之上,有一個非人層次的高級存有者“天”,將天神化,扮演主宰人間,並施予賞善罰惡功能的角色,天以他的意志來作為,天志於是成為人文世界最應追尋奉行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