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舊制度與大革命(第2/3頁)

“然。”

孔子沉吟道:“公山不狃曾是陽虎之黨,也是季氏的叛臣,但他這個人我曾交遊過,不像陽虎那樣欺淩百姓,所以頗得費邑人心,竟甘願隨他一起作亂。而且他向來敬重國君,此番起兵應該只是針對季氏……”

公山不狃只是一條討厭主人的家犬,而趙無恤卻是頭吃人不眨眼的乳虎,他們兩人入主曲阜,哪個對魯國的危害更重?孔丘一時間竟分不清。

趙無恤笑了:“夫子啊夫子,事到如今,你還如此天真?叛亂之事,一旦開始就無法回頭了,就像是四十年前的欒盈,他最初也只想潛回晉國,殺了範宣子復仇,結果範氏裹挾國君,於是欒盈一黨的箭都射進了虒祁宮的屋頂上,不叛也是叛了。若季氏挾持國君,公山不狃必定會沖擊公宮,魯國要是再出一次家臣攻破國都,陪臣攝命把持朝政的事情,那在諸侯間就徹底名望掃地,地位將一落千丈,和滕、薛、邾等小國落到一處了。兩害擇其輕,夫子將如何抉擇?”

孔子站了半晌後才嘆息道:“我明白了,這只停在濟水邊的蟬只是小司寇的誘餌,等到螳螂和黃雀扭成一團時,你已經握著彈弓向他們瞄準了,公山氏這次不該叛亂的,他真的做錯了……”

“他沒錯。”趙無恤阻止了孔子的天真想法,他真的不適合搞政治。

“是夫子你錯了!”

……

孔子眼中閃過一絲迷茫:“我……錯了?”

趙無恤也不與他客氣,他不指望當頭棒喝能讓孔子清醒,你永遠喚不醒一個沉睡在過去的人,但終究,要有人說出事實。

“對,你一開始就錯了。城邑是大夫、邑宰賴以存活的依仗。夫子在定下墮四都之策時,就應該明白,這是在挖別人活命的根。誰也不可能坐以待斃,公山不狃如此,我亦如此。”

“說白了,夫子想要復周禮,對於魯國腐朽的現狀來說,就如同一股新泉,雖然杯水車薪,卻也是一種改制。改制,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不是宴饗賓客,不是吟誦《詩》、《書》的禮儀場合,不是蠶桑織布的細膩雅致,不能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讓。改制是革除舊命,是一群人將另一群人打翻在地的暴烈行動!”

“晉獻公改制,毀滅舊公族,為晉國崛起打下基礎;楚莊王用叔孫敖改制,毀滅鬥氏,讓楚國登上了霸業巔峰。夫子你以為殺了少正卯,用他的血來祭奠這場大變局就夠了麽?不夠!想要從這個季世裏解救魯國,讓她恢復‘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莫敢不諾,魯侯是若’的盛景,就得用肉食者的累累白骨,用舊制度的人頭來澆築!”

孔子這幾天來,心靈和理念受到了無數次震撼,這是最劇烈的一次。他的手習慣性地籠在寬袖中,所以趙無恤看不到它們在顫抖,少正卯的屍體拴在繩子上,在如注大雨裏搖晃的情形浮現眼前,再擡頭時,他的笑容是那麽的苦澀。

“小司寇說的沒錯,改制的確很難,我想把在中都做過的事情推廣到魯國,終究是失敗了。就算沒有你,恐怕我也會敗,我自以為嫻熟禮儀,卻不懂政事上的爾虞我詐,我自以為通曉孝悌人情,卻不懂人心……”

孔子揮去了黯然,努力讓自己振奮起來,因為一切還未結束。他目視趙無恤道:“我聽宰予說,你在西魯也頒布維新之政,想必也想在全魯推而廣之,而國都,則是必經的一站。你此番進軍曲阜,也是要來一場毀掉公山氏,毀掉三桓,甚至毀掉魯國社稷的改制,亦或是殷周易代那樣的革除舊命麽?”

這是孔子的最後一問,若趙無恤鬥膽包天,起了讓魯國更易為嬴姓趙氏的打算,他就算拼著老命,就算冒著那個名為穆夏侍衛刺出的劍,就算血濺五步,也要與趙無恤纏鬥到底!

“我的打算?”

趙無恤的手指撫上了案幾上鋪開的魯國地圖,這裏是河、濟之會,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東帶海濱。它後世被稱為兗州,這裏地大物繁,民眾殷實,土地肥沃……

然自西周以來,魯地不能抗衡於齊、楚、吳、三晉,之後歷代紛紜之際,這裏也曾豪傑競起,卻從未見能以兗州為根基成大事者。何歟?難道真是金角銀邊草肚皮的定律麽?

不是這樣的,趙無恤認為,僅僅是在這裏起家的沒有真豪傑,以這區區山水,若坐擁數城,便坐待外敵衰敝,到頭來反而是自己難免覆亡。

但只要使用得當,恢復魯國千乘之威,主動出擊,便足以俯視吳楚,囊括三齊,直走宋、衛,長驅陳、許,橫行於中夏!

那麽,就竊取了這一國?不單單是作為趙氏的狡兔三窟之一,也是自己與知瑤,與陳恒,與夫差,與勾踐,與楚王,與葉公子高爭雄的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