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首誅

那一天,魯國宮闕外的廣場擠滿了人,有朝堂的大夫,有在外郭和四郊有一小塊食田的士,有交頭接耳的國人,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商賈,有從裏巷跑出的興奮童子,有因為見了血而尖叫恐懼的婦人。他們統統站到兩觀外,來觀望這場鮮血與死亡的亂舞。

戮,萬刃斬之的殘酷刑罰。

但孔子沒有存心讓少正卯痛苦,子路利劍揮下,沉重而精確,一擊致命。

當少正卯在東觀下被子路一劍正法的那一刻,除了慘叫聲戛然而止的少正大夫外,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他們看向孔子眼神中,多了些敬畏,包括三桓和諸位大夫在內。

往昔外表和藹的孔子身上帶了一絲剛強之氣,這種氣勢很多年以前,他們從孔子的父親叔梁紇身上見過,那力托城門的勇敢,手刃敵軍勇士的威猛……

這讓孔丘的威勢一時無二,他的一些建議和政令暢通無阻,墮四都的準備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之後的幾天裏,天空灰暗,寒氣逼人,風暴已然過去,弱化為綿長而持續的秋雨。

雨水洗去了地面上的血跡,卻洗不掉孔子內心的忐忑,他每天都會來宮闕上發會呆。

只是他面前的景色絲毫不能溫暖人心,只會讓人感覺可怖:少正卯的屍體被吊上東觀,暴屍三日以儆效尤,長長的繩索牽動屍體隨風擺動,朝服衣冠已經被扒下,雨水流淌在他烏黑的面孔上。

孔子手指的顫抖停止了,因為背後傳來鞋履踩踏雨水的聲音,聲音很輕柔,仿佛是怕驚擾了他,但孔子也能聽出,腳步裏包含著不少疑問。

“夫子……”是孔丘得意的門生之一的端木賜,他的行禮有些勉強,擡頭時一臉疑惑,孔丘能從他英氣逼人的大眼睛裏看到疑問,還有痛苦……

那是面臨選擇時的痛苦,當年孔丘糾結於禮和道的真諦,苦苦求索不得其解時,也有過這種眼神。但當他坐上馬車,前往周室,一旦對上老子那雙深邃的明眸後,卻被微微一點消弭殆盡。

“仲尼啊,你還在猶豫麽?”如龍的老者笑容燦爛,他能看透人心,看透天道萬物,看透生生死死,讓孔子捉摸不透。

“上善若水,你怎麽就不懂呢?何必刻意扮演火的角色,那雖然能叫外人害怕,卻也會讓愛戴你的人畏懼,還會讓你一瞬間燃燒殆盡,或者會像這樣……”

當時老子指著一只撲向燭火裏,變成一具焦黑殘軀的飛蛾。

“你本可以學我,一生自由遨遊的,何必投入廟堂之中?”

這就是儒道的不同之處,而我,已經回不了頭了……若是能再見老子,孔丘只求他能理解。

他也希望,眼前的得意弟子能理解。

……

子貢看了一眼暴屍的少正卯,眼神顫動,他猶豫著問道:“這個少正卯是魯國知名的人,現在夫子您執掌朝政首先就殺掉他,是不是有些失策了?”

孔子不答,拉著子貢的手,帶他走到了兩觀的屋檐下,看不到那具屍體的地方,伸手彈去他衣冠上的雨水,就像過去幾年裏無數次做過的一樣。

“賜,坐下來,為師會告訴你殺他的緣由……”

開頭後是漫長的沉吟,孔丘在組織語言,宮中的寺人恭敬地端來熱騰騰的溫酒,子貢就這樣看著酒盞中白氣升騰,靜靜地等待夫子告訴自己答案。

他真的很需要這個答案。

“賜,我曾經告訴過你,天下稱得上大惡的行為有五種……”

孔丘看著外面飄零的細雨,他不單單有一個兒子和女子,顏回、子路、子貢、曾點、冉求,這些弟子也相當於半子,為師為父,有什麽是不能和他們傾訴的呢?

還是有的,有些事情,他會藏在心間,決不能盡情說出,那會動搖他,還有他們的決心。

“這五種大惡,一是通達事理卻又心存險惡,二是行為怪僻而又堅定固執,三是言語虛偽卻又能言善辯,四是對怪異的事知道得過多,五是言論錯誤還要為之潤色。這五種大惡,人只要有其中之一惡,就免不了受正人君子的誅殺,而少正卯五種惡行樣樣都有……”

子貢微微擡頭:“他有麽?”

“有!”孔子咬定,或者說,他逼迫自己首先相信:“他身居大夫之位,足以聚集起自己的勢力結黨營私;他能言善辯,足以迷惑許多弟子和民眾,偽飾自己而得到聲望;他效仿我開設私學,積蓄可強大的力量,如今已經試圖叛逆禮制,成為異端。這就是人中的奸雄啊!不可不及早除掉。”

“攻乎異端,斯害己也,夫子當初難道不是這麽教我的麽?為何輪到少正卯這個異端,就必須加以誅殺呢!”子貢紅著眼,孔子的說辭並不足以讓他信服。

孔子手指又開始顫抖了,幸虧那是在案幾之下,對面的端木賜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