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師徒、父子

孔丘寬袖一揮,像是在驅趕愛徒:“去吧,去完成你的使命,千萬不要辱沒君命,違背言行!”

“賜,拜別夫子!”子貢愣了片刻,倒頭一拜,開始慢慢朝外走去。

宋國的內戰已經到了決戰的階段,每一粒糧食都能決定勝負,還有一些從曲阜采購的糧食沒有運回。而這次規勸曲阜放棄對西魯施壓、動武的打算也已然落空,這個消息,必須盡早讓主君知道。

子貢知道,離主君越近,他就離夫子越遠,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哪怕身後目光其實是那麽灼熱和不舍。

君命、師恩,也不知道是從何開始,子貢心裏一直存在抉擇。

或是初到成鄉,看到趙無恤將那裏治理得井井有條,還對他說“倉稟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句話時。或是趙無恤記住了他想要做行人的志向,借來《絕秦書》,雙手奉上的時候。或是趙無恤來到魯國後,將西魯變成一塊富強蓬勃之地的時候。或許是依靠趙無恤的支持,子貢成了曹、魯間數一數二的大商賈,贏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敬仰的時候……

像銅錘敲打的瓷器一般,子貢心中,夫子的一些教誨,開始動搖了。

但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他的夫子,他崇敬之心如同海客眺望大海,從來沒讓他失望過的夫子,為他指明了道路。

身後的聲音,一如往日授課般洪亮:“見到了子有、子華,還有子遲,別忘了告訴他們,何以為士!”

子貢怔住了,又回頭在滿是水漬的闕上三拜稽首。

“唯!不敢忘!”

不知不覺間,淚水從端木賜眼裏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和雨水混雜到了一起。

他隨後起身,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頭也不回地朝雨中走去……

……

人走,酒涼,只剩下孔子側著身,看著外面的風雨默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漸漸要黑了的時候,身後終於又響起了腳步聲。

遲疑裏帶著怯懦,面對沉默的父親有些不知所措,這是他的兒子,孔鯉。

孔丘頭也不回,問道:“今日學《詩》否?”

腳步停止,孔鯉訥訥地說道:“學了。”

“善,不學詩,無以言,學《禮》否?”

孔鯉擡起的腳又恭敬地放了回去:“也學了。”

“善哉,不學《禮》,無以立。”

孔子說完才回頭,看著其貌不揚的兒子,與那些天縱奇才的弟子們比起來,孔鯉實在太過尋常,尋常到無法繼承他一成的衣缽,但作為身邊最親的人,有些事情正好讓他去安排布置。

“家中可安頓好了?”

孔鯉一板一眼地回答:“母親和阿妹已經送回陬邑了,國君賜給的府邸也清掃幹凈,按照父親的吩咐,竹簡、紙卷放在一邊,器具、錢帛放在另一邊。”

孔丘點了點頭:“善,那些錢帛可以留給你,稍後運到陬邑,加上那點食田,應該足夠養活全家了。但那些簡牘,那些抄錄的卷冊,我想留給弟子們……”

“父親!”孔鯉突然跪了下來,滿臉的不解:“父親恕罪,方才你與子貢的對話我聽到了一部分,為何不讓子貢去說服趙小司寇?或者讓他留下來,子貢是行人之才,而且知道對方深淺,那樣的話,父親欲行之事就能多一分勝算……”

“住口!”孔丘面色陰沉,“作為師長的最後一課,我竟要教子貢不忠不信不成?”

若趙小司寇是個殘暴虐民的主君,孔子或許會讓弟子們回來,但偏偏不是,偏偏與之相反,他是孔丘見過最英明愛民的領主,所以他甚至無法斷言趙無恤是錯的,而自己是完全正確的。

執念,也只有心裏長達四十年的執念在驅使他繼續向前,而不像宰予勸說的一樣放棄。但他縱然能對少正卯痛下殺手,無論如何,孔子也無法做到,將自己曾對弟子們的敦敦教導一一推翻,只為了一時間的政爭和利害……

“可那樣的話,父親就不必像分散遺產一般,讓我去做那些事情了!”孔鯉稽首有聲,只有他才明白,自家父親,是抱著死的決定去做墮四都之事的啊!這樣真的值得麽?

被兒子說中心事,孔丘舉起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一聲嗟嘆,擡頭望著漸漸放晴的天空說道:“少正卯死的那一天夜裏,我夢到你祖父了……”

……

“我出生的時候,你祖父已經年過六旬,而等我記事開始,他已經去世,所以我對他只有一些嬰孩時的印象,但昨夜,我卻夢到他了。”

孔鯉愣了半晌,不知道父親說這作甚。

孔子露出了笑,他對弟子們是良師,對兒子卻是位嚴父,很少有這樣的溫情時刻:“我依稀記得,父親長得像擎天的巨柱一般,雙手如此有力,他喜歡把我往空中扔,而我就像在飛。期間吾等一直在笑,笑啊,笑得喘不過氣,笑得眼淚都流下來,把他逗得更樂了。我一點不怕,我知道,父親總是能抓住我,他從未失手。哪怕是久病在榻上時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