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tude·Op.14

【她的鋼琴】

等到鋼琴在馬車上被妥善地安放好,隨時都能動身出發時,歐羅拉終於知道,為什麽當她說出“我想和鋼琴一起回家”時,店員會一臉復雜地看著她,勸她放棄了。

——如果所謂的搭順風車,是和鋼琴一樣,被“打包”在拖車上的話。

歐羅拉隱隱有些臉熱。

雖然身為二十一世紀的女性,拋個頭露個面再正常不過,但只要想到現在身處十九世紀這保守的時代……

少女看了看自己身上外出服,不禁有些黑線,即使這套衣裙算不上名貴,但絕對和載著鋼琴的搬運車格格不入。

已經可以預料到了,回家這一路上,她大概會被沿途的行人送上成堆的注目禮。

很久沒有出現在人前,歐羅拉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適應,重新聚焦在目光之海的中心,依舊保持本心,不收外物困擾。

她垂在裙擺邊雙手緊握成拳。

和巴黎的第一次會面就已經落了下風,這一場交鋒,她不想再次露怯。

……

普雷耶爾琴行每天都會有鋼琴售出。老調音師和琴行合作已久,早已習慣坐在拖車上送琴一起去往新的歸宿。但今天有點特別,同行的還有一位小姐。

調音師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了她——出於一位老紳士的自覺,他總不能讓一位小姐去和搬運工、馬車夫擠駕駛室;雖然拖車上琴頭那端橫著一塊長木板,空間足夠兩人落座,但有人在身邊,那位小姐一定會不自在。

他甚至好心地將坐墊留在了那。

看著小姑娘一幅視死如歸的表情,翻過拖車上固定鋼琴的繩索在琴前坐得端端正正,卻隱約可見她背脊的微顫。老調音師有些好笑地跳上駕駛室。

這該是有多喜歡鋼琴呀,才會選擇這樣“自虐”的方式回家。一會,路上那些亂瞟的目光,該不會把她嚇到哭泣吧。

老先生不禁開始同情後面的小姐了。

當車拐進路上最繁華的那條大街時,他取下帽子稍微傾著耳朵聽後面的動靜——畢竟他已經見到了兩邊驚呼的路人。

但未曾想,帽子差點從他手中滑落。

誰能預見呢?竟然會有人,把演奏會拉到巴黎繁華的大街上。

——一輛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運琴車,一位本該驚慌失措的少女,和愈演愈烈的美妙鋼琴聲!

……

“當你害怕被眾人圍觀的目光時,試著把他們對你窘迫的關注變成一種驚奇。”

這是歐羅拉第一次上台演出時,德沃克林先生開導她的話。

向來嚴謹的鋼琴家竟悄聲告訴她天生具備具備這種能力,被鼓舞的小女孩相信了在她生命中接著扮演父親角色的人。僅一次嘗試後,她開啟了全新的世界。

被眾人關注沒什麽可怕的,只要你足夠強大,萬眾矚目可以輕易地轉化為享受。

在十九世紀的巴黎街頭,是選擇被人指指點點掩面哭泣,還是拉下帽檐藏起自己的臉挨過煎熬的時光?

歐羅拉只選擇打開琴蓋,用琴聲回應巴黎和她的第二次交鋒。

真是新奇的體驗,和在琴房、音樂廳甚至是露天的環境下演奏完全不一樣。

在動態中彈響鋼琴,隨著音樂看著街道在自己眼前推移,來處慢慢退成遠方的點。歐羅拉居高臨下,帽檐帶來的安全感被鋼琴轉化成勇氣——她像個女王,傲氣地挺直腰杆,用音樂去巡視巴黎。

靈動的旋律將這條寬闊的大街變成河道,馬拉的載物車化作一艘平穩行駛的航船,年輕的女鋼琴家把巴黎變成了水上上之城。

這台普雷耶爾的特質被她用到了極致。銀鈴般清越的音質在右手二三四指中擊打成浪花,一五指顫碰將流水變得更加空靈。加上左手觸鍵,簡單反復的主題,變得豐富迷人。

像躺在躺椅上,享受著愜意的午後,乘著貢多拉,徜徉在威尼斯的槳聲棹影裏。

在樂句停頓轉換的間隙,漸漸有掌聲從人行道或是擦身而過的馬車上傳來。

歐羅拉揚起嘴角。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怪異視線悄然消失,目光的來源不再特意關注她,開始被她的音樂引進另一個世界。

現代意大利鋼琴家Paolo Zanarella的《Venezia》[1],最適合邊走邊彈——

彈給來來往往,不需要去關注作曲是否規範、品鑒音樂高雅與否,只是單純心藏樂音的普羅大眾聽。

*

載著鋼琴的馬車進入安亭街時,歐羅拉早已停止演奏,但她對偶爾飄來的審視絲毫不在意了。

大概和安亭街上的住戶有關——聽弗朗索瓦在信裏介紹過,在這裏租房的人,大多都是金融業或是銀行業精英。他們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戶外,即使在外行走,也絕對目的鮮明。

曾經,歐羅拉擔心過周圍是否會過於冷清。但現在,她對這會街道上的清幽不能更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