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tude·Op.13

【未婚妻】

肖邦回想當時哼出這首夜曲的心理,發現和記憶裏的早晨一樣,滿布著迷霧。

原因已經無法追回,或許僅僅就只是某種靈光閃現。

依照紳士的品格,他無法對一位淑女的絕望視而不見,尤其對方有著輕生的意向。眼見她越來越趨近湖邊,情急之下,《降E大調夜曲》的旋律自他聲帶飛出,化作一只蝴蝶飛向她。

少女腳步停滯,青年沒有終止吟唱。音符似一縷溫暖的燭光,將死寂般的黑暗輕柔地驅散。

不斷反復的主旋律,乘著微風將娓娓道來的言語縈繞在她耳畔,滲進心田。

她緩緩轉過身,漂亮的琥珀裏再也裝不下清秋的晨露。剔透的晶瑩下墜成兩串被剪斷線的珠鏈,灑落在她素色的睡裙上,點成一簇盛開的暗色花叢。

肖邦第一次見到無聲的哭泣——那麽平靜,那麽理性,就和他哼唱的這首夜曲一樣,卻將浩瀚的悲痛裹藏樂句的深處。只有真正能讀懂的人,才能與之共情。

他無從知曉她痛苦的根由,卻能心疼她的悲傷。

以至於直視她的眼淚,吟唱便不能再繼續下去。

“真是奇妙的音樂……即使我知道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世界予我再無美好——我竟還能為之流淚……”

她的聲音迷蒙得如霧一般,原本死水般的無望卻因墜下的眼淚而泛起漣漪。

“小姐,如果您還能相信……願意來我身邊的話——我想我這裏,還有更多的美好可以唱給你聽。”

他記得他伸出的手在空中等待了很久,久到他不禁懷疑時間是否被凝固,屬於另一個人的冰涼指尖才緩緩停落在他的掌心裏。

他終於放心下來,握住那只手傳給她溫暖的支撐;

而她終究還是懷有期待,走向了他所描繪的美好。

少女被青年帶離湖岸,他們在一棵大樹下席地而坐。

她環抱著雙膝,聽他溫柔的哼唱。

“我太累了,可以閉上眼嗎?等我醒來後……我會報答您的,先生。”

……

初遇記憶最後一幀畫面裏的沉睡少女,和樓下輕撫鍵盤的鋼琴家合二為一。

肖邦從回憶中清醒。

由他哼給她的旋律,未曾想會以這樣的方式,被她彈給他聽。

和咖啡館裏彈奏《C大調練習曲》不一樣,肖邦發現歐羅拉變換了觸鍵的手法。她的手幾乎平行在琴鍵上,手指起伏成一襲襲波浪——如果尤金·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在這兒,他一定會感嘆這雙彈琴的手極具美感,甚至會拿出畫筆,妄圖將它們留在畫布上。

肖邦知道,賞心悅目要付出代價,這樣的觸鍵方式,極其累手。

除非彈奏的曲子對演奏者而言足夠特別,否則完全是自虐行為。

肖邦從不定義夜曲,但他絕對反對把他的夜曲彈得過於浪漫。

自由速度的大師在他人眼中意味著風格多變,企圖模仿他的人總是難以抓準。這首曲子一不小心就被彈的過於甜膩,誇張到像吃糖一樣。

未婚妻小姐的演奏令他欣慰。他愛極了這種理性、冷靜、克制、自持的表達。即使是最激烈的情緒,也述說得委婉優雅。沉默著流淚,溫柔地釋然。

肖邦不在意歐羅拉的技巧。他從來不是李斯特,他更偏好觸鍵和踏板的表達——況且,這首夜曲本就不要技巧。

但它處理起來又有太多“技巧”:主旋律太長,需要細致的觸鍵和靈活的踏板控制音色的和諧;速度差異不能太大,有的音不能太慢出來;最重要的是曲中反復出現的那句主旋律,要富有變化,否則會滿紙尷尬。

他在意的,從來都是內心的東西。

歐羅拉彈給肖邦聽的夜曲,仿佛將相同的話在他耳邊傾訴了三遍,一字一句,直教他心悸。

她像是忘記了什麽,卻又從未忘記過。他聽不清那句囈語,只知道他的心臟被揪住,有隱痛傳來,卻甘願沉溺在夢般的樂海裏。隨著最後一聲嘆息,心跳恢復,了無痕跡。

琴鍵停止。

無聲裏,一滴水滴,悄悄自藍色的琉璃中墜落。

他已經很久未有因琴聲而落淚了。

歐羅拉,不論你記不記得,我都願意傾聽。

請把內心彈給我聽。

*

重新回到普雷耶爾琴行的辦公室裏,肖邦閉口不言,卡米爾也無意去打擾好友的沉思。

商人將抽屜裏的曲譜包翻出來。老實說,波蘭人今天哪哪都透露著奇怪,這麽隨意收納作品的行為,往常是他最嗤之以鼻的——可他竟然就這麽幹了,一點別扭都沒有。還有方才樓下的琴聲……

卡米爾回味著夜曲美妙的音色,擡頭掃了眼好友。

反常!弗裏德竟然還沉浸在在自我的世界裏?

“咳,親愛的肖,我們該回歸正題——聊聊這個,”卡米爾連敲三下桌子,終於換得肖邦一個眼神。他專注地開始審閱手稿,良久後放下它們,給好友比了個手勢,“弗裏德,我給這個數。”